卷九十九 大学衍义补
卷一百
卷一百〇一 

    ○慎刑宪

    △总论制刑之义(上)

    《易》:噬(啮也)(合也),亨,利用狱。

    程颐曰:“口中有物,则隔其上下不得嗑,必啮之则得嗑,故为噬嗑。圣人以卦之象推之于天下之事,在口则为有物隔而不得合,在天下则为有强梗或谗邪间隔于其间。故天下之事不得合也,当用刑法,小则惩戒、大则诛戮以除去之,然后天下之治得成矣。《噬嗑》者,治天下之大用也,去天下之间在任刑罚。”

    又曰:“天下之事所以不得亨者,以有间也,噬而嗑之则亨通矣。利用狱,噬而嗑之之道,宜用刑狱也。天下之间,非刑狱何以去之?不云利用刑而云利用狱者,卦有明照之象,利于察狱也。狱者,所以究治情伪得其情,则知为间之道然后可以设防与致刑也。”

    朱熹曰:“卦以阴居阳,虽不当位而利用狱,盖治狱之道,惟威与明而得其中之为贵。”

    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

    程颐曰:“刚爻与柔爻相间,刚柔分而不相杂,为明辨之象。明辨,察狱之本也。动而明,下震上离,其动而明也。雷电合而章,雷震而电耀相须并见,合而章也。照与威并行,用狱之道也,能照则无所隐情,有威则莫敢不畏。六五以柔居五为不当而利于用狱者,治狱之道全刚则伤于严暴,过柔则失于宽纵,五为用狱之主,以柔处刚而得中,得用狱之宜也。”

    臣按:先儒有言,《噬嗑》,震上离下,震雷离电,天地生物有为造物之梗者必用雷电击搏之,圣人治天下有为生民之梗者必用刑狱断制之,故噬嗑以去颐中之梗,雷电以去颐中之梗,刑狱以去天下之梗也。所谓梗者,即有间之谓也。物有间于吾颐之中,必啮断之而后口可闭合,口不能合则有所窒碍而气有不通矣。人有梗于吾治之间,必断制之而后民得安靖,民不得安则有所苛扰而生有不宁矣,然其所以梗吾治而使民之不安者必有其情焉,有其情故有其狱也。所以治斯狱也,非明不能致其察,非威不能致其决,明以辨之必如电之光焰然而照耀,使人不知所以为蔽,威以决之必如雷之震轰然而击搏,使人不知所以为拒,明与威并行,用狱之道也。然其施外者用其刚如此可尔,若夫存于中者则又以柔为本,而其柔也非专用柔,用柔以处刚,无太过焉无不及焉,夫是之谓中,夫是之谓利,苟偏于一而或过与不及,则非中矣,则为不利矣。

    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

    程颐曰:“电明而雷威,先王观雷电之象,法其明与威,以明其刑罚、敕其法令。法者,明事理而为之防者也。”

    吴澂曰:“明者辨别精审之意,敕者整饬严警之意。明象电光,敕象雷威。罚者一时所用之法,法者平日所定之罚,一时所用之允当者,示平日所定之信必也,故明其罚所以敕其法。”

    臣按:制定于平昔者谓之法,施用于临时者谓之罚。法者罚之体,罚者法之用,其实一而已矣。人君象电之光以明罚,象雷之威以敕法,盖电之光非如日星之明有恒而不息,焰然而为光于时顷之间,如人之有罪者或犯于有司,则当随其事而用其明察以定其罚焉,或轻或重必当其情,不可掩蔽也,否则非明矣;雷之威岁岁有常,虩虩之声震惊百里,如国家有律令之制,违其式而犯其禁必有常刑,或轻或重皆有定制,不可变渝也,否则非敕矣。夫法有定制而人之犯也不常,则随其所犯而施之以责罚必明必允,使吾所罚者与其一定之法,无或出入,无相背戾,常整饬而严谨焉。用狱如此,无不利者矣。

    初九,屦(加于足)(木械)灭趾(伤灭其趾),无咎(小惩而大戒,故无咎)。六二,噬肤(无骨之肉),灭(深入至没其鼻)鼻,无咎。六三,噬腊肉(干腊,坚韧之物)遇毒,小谷,无咎。九四,噬干胏(肉之带骨者)得金(钧金)(束矢),利艰贞,吉。六五噬干肉得黄金,贞厉,无咎。上九,何校灭耳,凶。

    朱熹曰:“初上元位为受刑之象,中四爻为用刑之象。初在卦始,罪薄过小,又在卦下,故为屦校灭趾之象。止恶于初,故得无咎。”

    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易》曰‘屦校灭趾,无咎’,此之谓也。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上声)校灭耳,凶’。”

    臣按:《噬嗑》一卦,六爻俱以刑狱言,而圣人于大传特论初九、上九二爻,盖初与上无位为受刑之人,而其中四爻则用刑之人也。然下之人必犯于刑而后受之,所以受之者由上之人用之也,用刑以刑人,将使人不敢为恶而务于为善,然后吾刑不用矣。上无所用则下无所受,下无何校灭耳之苦,上无灭鼻遇毒之劳,所以然者,圣人明罚敕法,惩之于早故也。天生圣人为民造福,既叙彝伦而锡君子以考终命之福,复明刑罚而养小人以全身命之福。盖小人不以不仁为耻,见利而后劝于为仁,不以不义为畏,畏威而后惩于不义,惩之于小所以诫其大惩之于初,所以诫其终,使其知善不在大而皆有所益,恶虽甚小而必有所伤,不以善小而弗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不至于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以伤其肤、殒其身、亡其宗,其为小人之福也,则亦何以异于锡君子者哉?

    《贲》之象曰: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

    程颐曰:“君子观山下有火明照之象,以修明其庶政,成文明之治,而无果敢于折狱也。折狱者人君之所致慎也,岂可恃其明而轻自用乎?乃圣人之用心也为戒深矣。折狱者专用情实,有文饰则没其情矣,故无敢用文以折狱也。”

    朱熹曰:“山下有火,明不及远。明庶政,事之小者;折狱,事之大者。内离明而外艮止,故取象如此。”《旅》之象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

    程颐曰:“火之在高,明无不照。君子观明照之象则以明慎用刑,明不可恃,故戒于慎。明而止亦慎象,观火行不处之象则不留狱。狱者不得已而设,民有罪而入,岂可留滞淹久也?”

    臣按:朱熹谓《贲》与《旅》卦皆说刑狱事,但争艮与离之在内外,故其说相反。止在外、明在内,故明庶政而不敢折狱;止在内、明在外,故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粗言之,如今州县治狱,禁勘审覆自有许多节次,过乎此而不决,便是留狱,不及乎此而决,便是敢于折狱。《书》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周礼·秋官》亦有此句,便是有合如此者。若狱未具而决之,是所谓敢折狱也;若狱已具而留之不决,是所谓留狱也。由是观之,《贲》《旅》二卦盖交相成而互相用也,狱之未具则不敢折,故狱得真情而人不冤狱之,已具则无或留,故狱不停囚而人不滞,治狱之道备于此矣。治狱,君子必象离之明以为之体,象山之止以为之用,明矣而犹不敢折狱,明矣而犹必慎而不留,皆止之象也。狱不难于治而难于用,故《噬嗑》卦辞曰“利用狱”。

    《丰》之象曰: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

    程颐曰:“雷电皆至,明震并行也。二体相合,故云皆至。离,明也,照察之象;震,动也,威断之象。折狱者必照其情实,惟明克允;致刑者必威于奸恶,惟断乃成,故君子观雷电明动之象以折狱致刑也。”

    朱熹曰:“《噬嗑》明在上,是明得事理,先立这法在此,未有犯的人留待异时之用,故云明罚敕法。《丰》威在上、明在下,是用这法时须是明见下情,曲折方得,不然威动于上必有过错也,故云折狱致刑。此是程子之意,其说极好。”

    洪迈曰:“《易》六十四卦,而以刑罚之事著于大象者凡四焉,《噬嗑》《旅》上卦为离,《丰》《贲》下卦为离。离,明也,圣人知刑狱为人司命,故设卦观象必以文明为主,而后世付之文法俗吏,何耶?”

    臣按:《丰》之为卦,盛大之义也,明足以照、动足以亨,然后能致丰大之功。苟天下之人有以梗吾之教化、犯吾之禁令,而吾之明不足以照之、吾之威不足以折之,何以成其丰亨盛大之治哉?是以君子必体电之明以折断狱情,体雷之威以致用刑杀,威至而明不至不可也,明至而威不至不可也,必明威并用,如雷之击也必与电俱,电之掣也必与雷并。明寓于威断之中,则其威也非肆暴虐而灼然有以烛其奸;威施于明察之下,则其明也非作聪明而毅然有以正其罪。威明并用,容光之隙无不照,雷霆之下无不折,无一人而敢隐其情,无一地而敢负其固,则天下之大、四海之广,丰豫而亨通矣。

    《中孚》之象曰: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

    程颐曰:“水体虚,故风能入之;人心虚,故物能感之。风之动乎泽,犹物之感于中,故为中孚之象。君子观其象以议狱与缓死,君子之于议狱,尽其忠而已,于决死,极于恻而已,故诚意常求于缓。缓,宽也。于天下之事无所不尽其忠,而议狱缓死其最大者也。”

    朱熹曰:“风感水受,中孚之象;议狱缓死,中孚之意。杨万里曰:‘风无形而能震川泽、鼓幽潜,诚无象而能动天地、感人物,此泽上有风所以为中孚,故君子以之议狱缓死。盖好生治民,舜之中孚也;不犯有司,天下之中孚也。天下中孚,则万心一心矣。鸟巢可窥,况豚鱼乎?无他,不杀之心孚于鸟耳。使无诚悫好生之心,巢中之鸟不为海上之鸥乎?议狱者求其入中之出,缓死者求其死中之生,若元恶大奸不在是典,故四凶无议法、少正卯无缓理。’”

    臣按:卦象言刑狱者五卦,《噬嗑》《贲》《丰》《中孚》也,《噬嗑》《贲》《丰》《旅》皆有离象,而《噬嗑》《丰》则兼取震,《贲》《旅》则兼取艮。盖狱以明照为主,必先得其情实则刑不滥,然非震以动之则无有威断,非艮以止之则轻于用刑,惟《中孚》一卦则有取于巽兑。先儒谓《中孚》体全似《离》,互体有震艮,盖用狱必明以照之,使人无隐情,震以威之,使人无拒意,而又当行而行、当止而止,不过于用其明而恣其威也。夫然后,兑以议之,巽以缓之,原情定罪至再至三,详之以十议,原之以三宥,王听之,司寇听之,三公听之,旬而职听,三旬而职听,三月而上之,议而又议,缓而又缓,求其出而不可得然后入之,求其生而不可得然后死之,本乎至诚孚信之心,存乎至仁恻怛之意,在我者有诚心则在人者无遗憾矣。圣人作经垂世立教,惓惓于刑狱之事,不一而足焉如此,其知天下后世之忧患而为之虑也深且远矣。

    《书·舜典》: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

    朱熹曰:“象如天之垂象以示人,而典者常也,示人以常刑,所谓墨、劓、犵、宫、大辟,五刑之正也,所以待夫元恶大憝、杀人伤人、穿窬淫放,凡罪之不可宥者也。流宥五刑者,流遣之使远去,如下文流放窜殛之类是也;宥,宽也,所以待夫罪之稍轻,虽入于五刑而情可矜、法可疑与夫亲贵勋劳而不可加以刑者,则以此而宽之也;鞭作官刑者,木末垂革,官府之刑也;扑作教刑者,夏、楚二物,学校之刑也,皆以待夫罪之轻者;金作赎刑者,金黄金,赎赎其罪也,盖罪之极轻,虽入于鞭扑之刑而情法犹有可议者也。此五句者出重入轻各有条理,法之正也。肆,纵也。眚灾肆赦者,眚谓过误,灾谓不幸,若人有如此而入于刑则又不待流宥金赎而直赦之也。贼,杀也。怙终贼刑者,怙谓有恃,终谓再犯,若人有如此而入于刑,则虽当宥当赎亦不许其宥、不听其赎而必刑之也。此二句者或由重而即轻,或由轻而即重,盖用法之权衡,所谓法外意也。圣人立法制刑之本末,此七言者大略尽之矣,虽其轻重取舍、阳舒阴惨之不同,然钦哉钦哉,惟刑之恤之意则未始不行乎其间也。盖其轻重毫厘之间各有攸当者,乃天讨不易之定理,而钦恤之意行乎其间,则可以见圣人好生之本心也。”

    又曰:“象以典刑,此一句乃五句之纲领,诸刑之总括,犹今之刑皆结于笞、杖、徒、流、绞、斩也。凡人所犯合墨则加以墨刑,所犯合劓则加以劓,刑、禬、宫、大辟皆然流宥五刑者,其人所犯合此五刑而情轻可恕,或因过误则全其肢体、不加刀锯,但流以宥之,屏之远方,不与同齿,如五流有宅、五宅三居之类。鞭作官刑者,此官府之刑,犹今之鞭挞吏人,盖有一项刑专以治官府之胥吏,如《周礼》治胥吏鞭五百、鞭三百之类。扑作教刑,此一项学官之刑,犹今之学舍夏楚,凡教人之事有不率者则用此刑,扑之如侯明挞记之类。金作赎刑,谓鞭、扑二刑之可恕者则许用金以赎其罪。夫象以典刑之轻者有流以宥之,鞭扑之刑之轻者有金以赎之,流宥所以宽五刑,赎刑所以宽鞭扑,圣人斟酌损益,低昂轻重,莫不合天理人心之自然而无毫厘秒忽之差也。其曰‘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者,此则圣人畏刑之心,闵夫死者之不可复生、刑者之不可复续,惟恐察之有不审、施之有不当,又虽已得其情而犹必矜其不教无知而抵冒至此也。详此数言,则圣人制刑之意可见,而其于轻重浅深、出入取舍之际亦已审矣。虽其重者或至于诛斩断割而不少贷,然本其所以至此,则其所以施于人者亦必尝有如是之酷矣,是以圣人不忍其被酷者衔冤负痛,而为是以报之,虽若甚惨,而语其实则为适得其宜,虽以不忍之心畏刑之甚而不得赦也。惟其情之轻者,圣人于此乃得以施其不忍畏刑之意,而有以宥之,然亦必投之远方以御魑魅,盖以此等所犯非杀伤人则亦或淫或盗,其情虽轻而罪实重,若使既免于刑而又得还乡复为平民,则彼之被其害者寡妻孤子将何面目以见之,而此幸免之人发肤肢体了无所伤,又将得以遂其前日之恶而不悔,此所以必曰流以宥之,而又有五流有宅、五宅三居之文也。若夫鞭扑之刑,则虽刑之至小,而情之轻者亦必许其入金以赎,而不忍辄以真刑加之,是亦仁矣。然而流专以宥肉刑而不下及于鞭扑,赎专以待鞭扑而不上及于肉刑,则其轻重之间又未尝不致详也。至于过误必赦、故犯必诛之法,则又权衡乎五者之内,钦哉钦哉惟刑之恤之旨则常通贯乎七者之中,此圣人制刑明辟之意。所以虽或至于杀人,而其反复表里、至精至密之妙,一一皆从广大虚明心中流出,而非私智之所为也。而或者之论,乃谓上古惟有肉刑,舜之为流、为赎、为鞭、为扑乃不忍民之斩戮而始为轻刑者,则是自尧以上虽犯鞭扑之刑者亦必始从墨劓之坐,而舜之心乃不忍于杀伤淫盗之凶贼而反忍于见杀见伤为所侵犯之良民也,圣人之心其不如是之残忍偏倚,而失其正亦已明矣。”

    臣按:《舜典》此章万世论刑之祖,“象以典刑”以下七句凡二十八字,万世圣人制刑之常典;“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二句凡九字,万世圣人恤刑之常心。圣贤之经典,其论刑者千言万语不出乎此;帝王之治法,其制刑者千条万贯亦不外乎此,后世帝王所当准则而体法焉者也。此章真氏《衍义》既已载于“审治体”篇以见德刑轻重之分,而此又备详之者,盖前编言其理所以致其知,故宜略,此编载其事所以见于行,故不得不详,盖互相备也,他仿此。

    帝曰:“皋陶,蛮夷猾(乱也)夏,寇(劫人曰寇)(杀人曰贼)(在外曰奸)(在内曰宄)。汝作士(理官也),五刑有服(服服其罪),五服三就。五流(五等象刑之当宥者)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朱熹曰:“服,服其罪也,《吕刑》所谓上服、下服是也。三就,孔氏以为大罪于原野、大夫于朝、士于市,窃恐惟大辟弃之于市、宫辟则下蚕室、馀刑亦就屏处,盖非死刑不欲使风中其疮误而至死,圣人之仁也。五流,五等象刑之当宥者也。五宅三居者,流虽有五而宅之但为三等之居,孔氏以为大罪居于四裔、次则九州之外、次则千里之外,大概当略近之。此因禹之让而申命之,又戒以必当致其明察,乃能使刑当罪而人无不信服也。”

    臣按:惟明则情伪毕知,克允则轻重适当,非明不足以尽人情,不允不足以当人罪。帝舜告皋陶而戒之“以惟明克允”,谓之惟者,此外别无他术,谓之克者如此然后能信。

    《大禹谟》: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犯也)予正(政也)。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辅也)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

    朱熹曰:“圣人之治,以德为化民之本,而刑特以辅其所不及而已。期者,先事取必之谓。舜言惟此臣庶,无或有干犯我之政者,以尔为士师之官,能明五刑以辅五品之教,而期我以至于治,其始虽不免于用刑,而实所以期至于无刑之地,故民亦皆能协于中道,初无有过不及之差,则刑果无所施矣,凡此皆汝之功也。”

    朱熹又曰:“法家者流往往常患其过于惨刻,今之士大夫耻为法官,更相循袭以宽大为事,于法之当死者反求以生之,殊不知明于五刑以弼五教,虽舜亦不免,教之不从刑以督之,惩一人而天下知所劝戒,所谓辟以止辟,虽曰杀之而仁爱之实已行乎中,今非法以求其生,则人无所惩惧,陷于法者愈众,虽曰仁之,适以害之。圣人亦不曾徒用政刑,到德礼既行、天下既治,亦不曾不用政刑,故《书》说‘刑期于无刑’,祇是存心期于无,而刑初非可废。”

    臣按: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此万古圣人制刑之本意也,可见刑之制非专用之以治人罪,盖恐世之人不能循夫五伦之教,故制刑以辅弼之,使其为子皆孝、为臣皆忠、为兄弟皆友,居上者则必慈、与人者则必信,夫必守义、妇必守礼,有一不然,则入于法而刑辟之所必加也。天下之人有见于此,其资质之美者有所畏而一于为善,气禀之偏者有所惩而不敢为恶,则彝伦为之益叙,而刑罚可以不用矣。

    皋陶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

    朱熹曰:“过者不识而误犯也,故者知之而故犯也。过误所犯虽大必宥不忌,故犯虽小必刑,即上篇所谓‘眚灾肆赦,怙终贼刑’者也。罪已定矣,而于法之中有疑其可重可轻者则从轻以罚之;功已定矣,而于法之中有疑其可轻可重者则从重以赏之。辜,罪经常也,谓法可以杀可以无杀,杀之则恐陷于非辜,不杀之恐失于轻纵,二者皆非圣人至公至平之意,而杀不辜者尤圣人之所不忍也,故与其杀之而害彼之生,宁姑全之而自受失刑之责,此其仁爱忠厚之至,皆所谓好生之德也。盖圣人之法有尽而心则无穷,故其用刑行赏或有所疑,则常屈法以伸恩,而不使执法之意有以胜其好生之德,此其本心所以无所壅遏而得行于常法之外,及其流衍洋溢、渐涵浸渍有以入于民心,则天下之人无不爱慕感悦,兴起于善而自不犯于有司也。”

    朱熹曰:“观皋陶所言‘帝德罔愆’以下一节,便是圣人之心涵育发生,真与天地同德,而物或自逆于理以干天诛,则夫轻重取舍之间亦自有决然不易之理,其宥过非私恩,其刑故非私怒,罪疑而轻非姑息,功疑而重非过予,如天地四时之运,寒凉肃杀常居其半而涵养发生之心未始不流行乎其间,此所以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而自不犯于有司,非既抵罪而复纵舍之也。夫既不能止民之恶而又为轻刑以诱之,使得以肆其凶暴于人而无所忌,则不惟彼见暴者无以自伸其冤,而奸民之犯于有司者且将日以益众,亦非圣人匡直辅翼,使民迁善远罪之意也。”

    臣按: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此帝舜所以为舜也。盖天地生人而人得以为生,是人之生也莫不皆欲其生,然彼知己之欲生而不知人之亦莫不欲其生也,是以相争相夺以至于相杀,以失其生生之理。人君为生人之主,体天地之大德,为生灵之父母,于凡天下之人无不欲其生,于凡有生者苟可以为其养生之具者无不为之处置营谋,俾之相安相乐以全其生生之天,苟于其中有自戕其生而逆其生生之理者,则必为之除去,此所以有刑法之制焉。所以然者,无非欲全民之生而已,圣人欲全民之生如此,一言以蔽之曰好生。吁,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德曰仁,仁者好生之谓也。

    《康诰》: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用也)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

    蔡沈曰:“此慎罚也。人有小罪,非过误,乃其固为乱常之事,用意如此,其罪虽小乃不可不杀,即《舜典》所谓‘刑故无小’也;人有大罪,非是故犯,乃其过误,出于不幸偶尔如此,既自称道尽输其情,不敢隐匿,罪虽大时乃不可杀,即《舜典》所谓‘宥过无大’也。诸葛孔明治蜀,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其‘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之意欤。”

    臣按:《康诰》所谓“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一言,此后世律文自首者免罪之条所自出也。

    非汝封(康叔名)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三字当在“又曰”下)又曰劓(割鼻也)(截耳也)人,无或劓人。

    蔡沈曰:“刑杀者天之所以讨有罪,非汝封得以刑之杀之也,汝或无以已而刑杀之。刑杀,刑之大者;劓,刑之小者,兼举小大以申戒之也。”

    朱熹曰:“康叔为周司寇,故一篇多说用刑。吕氏说非汝封刑人杀人,则人亦无敢刑人杀人。又曰非汝封劓人,则人亦无敢劓人。盖言用刑之权正在康叔,不可不谨之意耳。”

    臣按:《康诰》此言可见刑无大小,皆上天所以讨有罪者也。为人上者苟以私意刑戮人,则非天讨矣。一人杀人有限,而下之人效之其杀戮滋多,为人上者奈何不谨于刑戮,上拂天意、下失人心,皆自此始。衰世之君往往任意恣杀,享年所以不永、国祚所以不长,其以此夫。

    王曰:“汝陈时臬(法也,为准限之意)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宜也)刑义杀,勿庸以次(次舍之次)汝封。乃汝尽逊(顺也)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

    蔡沈曰:“言敷陈是法,与事罚断以殷之常法矣,又虑其泥古而不通,又谓其刑其杀必察其宜于时者而后用之,既又虑其趋时而徇己,又谓刑杀不可以就汝封之意,既又虑其刑杀虽已当罪而矜喜之心乘之,又谓使汝刑杀尽顺于义,虽曰是有次叙,汝当惟谓未有顺义之事。盖矜喜之心生乃怠惰之心起,刑罚之所由不中也,可不戒哉。”

    臣按:此武王封康叔于卫,告以谨罚之意。盖卫是殷之故都,周承殷之后,康叔往殷故都而治其遗民,故欲其敷陈是刑法之事,其有所罚者一断以前殷之常法矣。然殷之刑杀不必皆是也,有合义者焉有不合义者焉,惟取其合于义者而用之,然所谓合义与否又不可专用以就己意也,夫既合于义又不徇己,则刑罚当其罪矣。设使刑杀尽顺于义,虽曰是有次叙,而汝亦惟曰未有顺义之事焉。盖刑杀关乎人之性命,一人负冤,天地为之变色,和气为之感伤,人心为之丧失,乌可以轻忽哉?武王告康叔以虽尽逊而惟曰未逊事,盖欲康叔之心常常不足,已逊而犹曰未逊,已尽而常如未尽,则不敢轻视人命而苟具狱辞,则问刑之人与受刑之人两无所憾焉,刑罚无不中者矣。人君命臣以治民而欲其慎罚,拳拳告教如此,为之臣者安敢不尽其心哉?

    《立政》曰: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间之。又曰:继自今文子文孙,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乂之。又曰:今文子文孙,孺子王矣。其勿误于庶狱,惟有司之牧夫。

    蔡沈曰:“庶狱,狱讼也。庶慎,国之禁戒储备也。和调均齐,狱慎之事,而又戒其勿以小人间之,使得终始其治,此任人之要也。文子文孙者,成王、武王之文子,文王之文孙也。误,失也,有所兼有所知不付之有司而以己误之也。正犹《康诰》所谓正人与宫正、酒正之正,指当职者。为言不以己误庶狱庶慎,惟当职之人是治之。”又曰:“始言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间之,继言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乂之,至是独曰其勿误于庶狱,惟有司之牧夫,盖刑者天下之重事,挈其重而独举之,使成王尤知刑狱之可畏,必专有司牧夫之任而不可以己误之也。”

    吕祖谦曰:“始言庶言庶狱庶慎,继去其一止曰庶狱庶慎,又去其一独曰庶狱,盖挈其尤重,独举之狱。曷为其独重也?民命所系,亦国命所系也,导迎善气、祈天永命者狱也,并告无辜无世在下者亦狱也,宜周公独言而独戒之。”

    臣按:先儒谓《立政》周公说不可误于庶狱庶慎,到此又说狱者盖狱者天下之命,所以文王必明德慎罚,收聚人心、感召和气皆是狱,离散人心、感召乖气亦是狱,大底事最重处只在于狱,故三代之得天下只在不嗜杀人,秦之所以亡亦祇是狱不谨。惟是以用狱之际养得一好生之德,自此发将去,方能尽得君德,所谓事最重处只在于狱,最为切要,人君为治真诚知狱之为重,则必调和均齐。夫狱慎之事,择人以用而不间以小人,委心以用而不误以己私,惟在内之狱专任之以司刑之职,在外之狱分命之以收守之任,用命者则申敕之使益虔,违命者则戒约之使不肆,非惟不敢误且不敢兼之也。

    以上总论制刑之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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