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行_(范长江)/(八)到了额济纳 中华文库
(八)到了额济纳
好来宫西去约二百里,即到额济纳河,中经几大海底形戈壁滩,有数段沙窝,推车至苦。转过一个小山头,即看到倾斜的戈壁滩那面,鲜明的存在着灰黄的沙山,丛树和溪水。我们大家所切望的额济纳河,瞬息之间,已陈列在我们的眼前。
车停在额济纳河东岸戈壁上,西岸过来了许多久已不见了的内地装束人物,中山装,马裤,衬衣,学生服,皮鞋,马褂……他们看到东面来几十位内地客人,而我们看到戈壁圈里出现几位共同习尚的伙伴,彼此皆异常高兴。
谁也料想不到,额济纳有这样多的森林,森林里建造起几间新式的房屋,还有新绥汽车公司车站和交通部设立的小型无线电报局在这里。这几间白粉涂饰过的房屋,三面森林,前面河水,风景极佳。英国驻华大使馆参赞台克满由北平取道新疆回国时,曾在此留驻一宵,誉此为“沙漠的白宫”。盖饱经荒凉遭遇之后,对此仅有最初步设备之人类住所,亦不禁致其满意之思了。
电台和汽车站的工作人员,他们常年枯燥的生活在戈壁里,根据于调剂生活上的需要,他们依据可能的物质条件,制造一些娱乐的工具,他们前面有河水,站上有汽油木箱和铁桶,于是有一位技士就把木箱并合改造成小艇,外蒙以铁箱皮,行驶水中,轻快灵活,不减北平北海中划船滋味。
森林和肥沃土地在河之西,河东是戈壁,所以车站和电台都在河西,东西岸的交通,从前是过小船,后来也架成木桥。河边有高下的沙山,有树林,有深草,骆驼群和羊群自然的羼来羼去,看不见人在照料。
七日休息一天,青年男女旅客尽情的享受这自然和人工的美景,骑骆,过桥,划船,在森林散步,用河水洗手巾,各处照像,唱歌,使死寂的戈壁平添青春的活跃。
社中给我的任务是到额济纳为止,然而同伴们彼此发生了感情,非约我上新疆去不可。他们不知道我是新闻记者,只知是某公司下级职员,无论如何劝我入新 疆,愿意负责和我维持工作。特别是一二朋友追问得非常殷切!不愿意让大家失望,我只好说:“晚上考虑再说!”给他们留相当希望。实际上我的行李已经慢慢运下汽车了。
这队汽车定八日清晨三时续发新疆,我已经不能和他们同行了,七日晚间,是他们最后盘桓的机会。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呢。
黑幕覆盖了戈壁、森林和沙山,老年人小孩子和一部行车工作人员,渐渐入睡,我们这群充满热力的青年男女,在戈壁里举起火来,围著火堆四面坐着,戈壁临时同乐会又行开始。每个人把他最好的技巧都使了出来。每一节告完后,我们总来一次狂呼。碰巧一对青年外蒙夫妇也来看热闹,我们强迫他们跳舞唱歌,还是那位美丽少妇开明些,用娇嫩的歌喉,唱了许多外蒙有名的情曲。最后我唱一曲《浔阳琵琶》,意在对朋友惜别,有人却在“名士多情,红颜薄命,浔阳月夜,两听琵琶声……”几句上和了上来。唱到“沦落音同调,商贾别离轻”处,让我们不忍多听,因为我实际并非“商贾”,然而却终年飘流,“别离”自“轻”。这有什么法子呢!
深夜,火尽光残,人已渐散。朋友问我:“决定了没有?”我迟疑的答道:“决定了!”她一双黑眼兴奋地注视我,很久才再问:“决定怎样?”“决定……决定不去新疆了!”
昏黑的清晨,几辆车都开了,我独自站在戈壁上,向去路上挥手,最初模糊了人影继而看不见车身,最后连声音也听不见,才重新转入无人的帐幕!
所谓额济纳旗,管辖著外蒙科布多以南,新疆哈密以东,甘肃酒泉以北,阿拉善旗以西之土地,而旗内最好的地方,就是额济纳河的下游。其余大半为戈壁,虽广而无用。
中国古代史的记载,对于这里,只有一个“居延海”。汉唐时代,只见有一条“弱水”的名称。现在这条河在张掖酒泉区域内,大致保存从前的形态。出酒泉石峡入蒙古后,分成好几条河往下流,更分注于两个死水湖,一个叫东海,一个叫西海(译音为索果诺尔和嘎顺诺尔)。酒泉以北金塔鼎新各县之后,中有一段荒瘠地,过此直至东西二海,南北长三四百里,东南广约二百馀里,皆为肥沃地带,水草丰美,森林畅茂。
汉人习称此肥美区域为“二里子河”,对外间人言,习称曰“河上”,似乎没有正确的根据。此区中,蒙人就自然现象,随地命名,车站与电台所在地,曰“白音泰来”,“白音”蒙语,义为“富”,“泰来”义为“树”,即谓此地富于森林也。
额济纳蒙古民族的组织成分,计分为两部,一是基本民族之旧土尔扈特人,一是外来的外蒙古难民。两者人数大致相等。而知识与经济力量比较富厚的,仍要算外蒙古的流亡。
外蒙古人来额济纳寄居,完全是外蒙古独立革命以后,王公喇嘛等统治阶级站不住了,不得已逃来。这里地美人稀,大可以生存繁殖,十年以来,已竟成了额济纳人。
旧土尔扈特人的历史,却相当悠远。蒙古盛时,定都外蒙古之图拉河畔,在新疆天山北面设牛、马、羊、驼四牧场,各置牧官管理。其后裔繁衍,分为四部,曰准噶尔,曰土尔扈特,曰和硕特,曰杜尔伯特。准噶尔强时,土尔扈特族避入俄境,游牧于窝瓦河流域。后归属于俄帝,仍保其“汗”位。其后俄欲强其信奉基督教,并不承认其“汗”号,心渐不满。满洲民族入主中原,土尔扈特乃遣人入贡。一七七一年(乾隆三十六年)酋长渥巴锡率众内附,次年至伊犁,乾隆分其部为新旧土尔扈特二部,分驻天山北路及阿尔泰一带。后旧土尔扈特部酋长名阿拉布珠尔者,常赴西藏谒达赖喇嘛,每往必假道准噶尔,后准噶尔道不通,阿拉布珠尔被滞留嘉峪关外,不得已上书清廷,请求内附,清廷乃赐额济纳河附近为牧地,以至于今。
所以额济纳的政权,永远在旧土耳扈特人手中,扎萨克和王位完全由旧土尔扈特人世袭。同治年间,西北回乱,额济纳的旧土尔扈特人,被回军屠杀极惨,若干喇嘛庙亦被焚毁,此事给旧土尔扈特人以极坏之印象,故“反对回回”之思想深入每一个旧土尔扈特人心中。同时“反外蒙古”“反苏联”,为这些被迫流亡的外蒙人自然的意识。在四面戈壁交通梗阻之条件下,额济纳蒙古人的政治意识,不会再知道其他。
蒙人的社会经济,完全在游牧状态中,冬季比较商行一二百里,即在额济纳河上游去游牧,夏季才到下游来。除了喇嘛庙外,这里蒙古人没有一家固定房子。
他们不许汉人在这里造房子,不许砍伐树林,不许开垦,车站房屋之修成,还曾大费交涉。电台自装有电灯,蒙人初见,还向王爷报告,谓油灯太大,恐怕失火烧了森林!
汉商势力,深入蒙古,此地商业经济权,亦完全在三四十家汉商之手,本地蒙人叫他们做“买卖家”,他们已渐用蒙古包形状,建造固定住房。他们商号的名称,如“天盛长”等,遂成为所在地之地名。
我住在所谓“戈壁之白宫”里,米面菜蔬的来源,主要的来自东面的绥远,和西面的哈密,相距皆二千馀里!南距酒泉亦一千里以上,所以这里的工作朋友,虽有不断的肉类可以补充,而蔬菜却异常困难。顿顿吃肉,真使人感到万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