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行_(范长江)/（三）黑河波澜 中华文库

（三）黑河波澜

归化西门外有一条向西南行，直达托克托县的公路，路虽然是沙土质，尚修得相当完整。公路所经地区，大体为冲积成功之沙土地，地势低下，含碱性甚多，故未曾开垦之荒地甚夥，庄村稀少，而民多带边人古朴之风。在归托公路的东段南面，就是有名的“青冢”一一昭君墓所在的地方。昭君墓在绥远有两处，一说归化附近之昭君墓为昭君之衣冠冢。李太白的《昭君怨》上，把昭君出塞的地方弄错。他说“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明妃即昭君），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昭君出塞，系由长安往北走！因为用昭君去“和”的“番”，是南匈奴王呼韩邪，他的领土是今绥远伊克昭盟鄂尔多斯地，即河套地方。玉门关在嘉峪关外，相差好几千里。出玉门关的是细君公主，是汉武帝时的事，而昭君和番，是汉元帝时事，先后相差二三十年。过去文人不谙地理的事，不只李太白，白居易在《长恨歌》上也弄错地方，《长恨歌》里描绘唐玄宗幸蜀，杨贵妃被士兵所逼，缢死马鬼坡一事，而曰：“峨嵋山下少行人！”其实玄宗幸蜀，并未经过峨嵋山。

开车的工友看我有几分乡下气，因为我化装成商业公司的小职员，他慢慢要表现他的经历是超人的特别，与众不同，他就开始向我谈他“外洋游历”的经过。他最初和我谈他到过日本、美国、法国、英国、比国，我以为他是华工，然而他说是去“游历”，我有几分震动了。我就请问他“游历”的经过，路线经过些什么地方，他说他首先在“青香岛”上船离开中国！然后五天五夜到日本，到日本坐火车，八天八夜到美国，又由美国“金山岛”坐火车七天七夜到法国！……他的国别走得不差，而走的方式，很有点中国小说上的“飞毛腿”“神行太保”的风格，总是“几天几夜”的走法。原来他在若干年前跟外国人当差，到外国走过一趟，外国语和外国文全不懂得，时间长了之后，极简单的记忆，也弄不清楚了，于是配合些说书的材料，编制成章，构成离奇古怪的道白。这里让我们发现一个大的人生哲理，人都是自尊的，总想超于常人，哪怕是虚的，他也想摆出超人的模样。假如你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定感到非常的不愿意。一个人能牺牲了自尊来低首他人，这是人生的变态，他必然在此中有另外的企图。

谁知天不作美，黄河的水量，秋天增加了几尺，河水倒流，把我们必须经过的黑河桥梁西面道路，深深的掩藏在水里！昨天是遇到的“人祸”，今天是遇到的“天灾”，这般飘流塞上的东北同胞，真是不胜痛苦之至了！

除了开车的以外，没有人愿意再回绥远的。乃决定绕道走北面，希望绕过黑河的上源，汽车开了一段回头路，再向西北走了一段从来没有车压过的所谓“公路”。草是长得满满的，有几段被风吹断，松沙所在，往往陷入车轮。辛辛苦苦赶到一处荒村，叫做多尔坝地方，黑河仍然有一尺深的水量，河底是软泥，过是过不去的，但是不过去，又怎样办呢？

拂逆逼出了决心，大家决定在河边露宿一晚，再想法堵水挖泥，或者用草木来填河，总之非过去不可！

八月二十九日晚间，我们这半百以上的征人，男女老幼杂然并呈的，在黑河边上开始长征中第一次的露营生活。车上带好的帐幕，被这般老于沙漠生活的车夫和助手迅速的建立起来。一队汽车加上三个帐幕，几十个人来来往往，临时掘成的土灶，放出炊烟，呼儿唤母的声音，男女杂沓，仿佛成了一处村落。

夕阳落在西山坡下，老年人、小孩和女人，敛迹到帐幕中去了，壮年男子过不惯帐幕中闷热的气氛，大半在相当坡度而且不当风的沙土上，选择了自己的阵地。女人生活的本身，比男人要多些麻烦，而女人对于痛苦环境的忍耐力，平均比男人要薄弱，她们痛苦感受，总希望从口里说了出来，觉得这样才可以得相当的慰安。小孩子是更不能忍耐的，他们的痛苦，总是用“哭”来解决，用“哭”来逼他们的保育者给他们以满足。这三顶帐幕，此时就成为东北流亡人怨恨之音塔了。

我睡在幕外，被里很热，被外很冷，久未血食的粗大蚊虫，毫无经验的扑人面孔，枕头两边已经伤亡累累，而它们仍然前仆后继的“不惜牺牲”！怎样也睡不着，纵眼看满天星斗，往东一看，就是白山黑水的分野，今夜饮露餐霜的东北流亡，他们对于这种情节，应当有另一种想法。

夜深了，疲倦驱使我入睡乡。梦魂中一位健壮庄丽的女子，送来一匹雪白的大马，我们并辔漫游蒙古，初升的朝暾，和垂没波的夕阳中，我们总在地平线的远处，驻马私语……

人声渐渐的嘈杂，在我梦的感觉中，以为是人们在议论我们，张开眼睛一看，原来夫役已经起身收拾车辆。东方刚出现于地平线上的紫霞中，只有风！只有雾！我的衣服和被褥等，完全浸润于河滨大露之下，作了蒙古旅行初夜的牺牲！

天明了，大家的视线开展了。我们宿地北面二三里的地方，已经是黑河的尽头！顺着河边，就可以绕行过去。大家又高兴，又自气。昨夜过河那些准备，完全用不着了。沿河源数里长的青草坪上，露珠覆被着草头，车行草上，激荡成风，草随风偃，如舟过水面。

一队车连续通过草滩，关于选择道路和穿过危险地带开车的方法，后面的汽车是唯头车（第一辆车）的马首是瞻。旅行车队有点像多党的国家，头车是当权的政党。头车如果带路不好，后面的车辆对他一定不满意，往往逼成他老羞成怒。头车出了毛病之后，后面的车子如果巧妙的通过险地，固然博得客人们的叫好，同时就引起同事间的忌妒。特别是当权的头车，要引起非常的反感！平心而论，头车应该多得后面车子的原谅，因为后面的车子已经有头车的得失作参考，少去许多失败的机会，这点便宜关系不小，不要敷浅的只看到自己的成功！

萨拉齐县是绥远最富足的县份，土地最肥，鸦片产量甚多，因此农村收入很优裕。富则招匪，从前萨县遂成为土匪最厉害的区域，道高魔垂，防御土匪的方法也加强，萨县城垣之防匪设备，要算相当坚固了。

萨县境内一个近代化的大工程——民生渠，可算完全失败了，不明中国水利原理和水利传统的外国工程师，反不如中国无名的有经验的技士，迷信外国人的阶段，应该快过去了。

顺着无水的民生渠边，翻过萨县附近的平绥铁路，改遵大青山南麓，续向西进，山上还存留成片的青松，山头还有几处西藏寺的庙宇，所谓土默特旗的牧地，而今已全然成了汉家风土。残立山头的蒙古喇嘛庙宇，只表示蒙古民族在这里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