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蒙边惨剧

倾覆的车子,原来是我坐的。我的行李完全在那辆车上,都被抛压得粉碎不堪。车子的四周,东一个破箱子,西一个散布包,破碎的玻璃,零乱的货物,车箱四周有许多殷红的鲜血,水箱和油箱漏出来的液体,浸润了一块一块干燥的沙滩、鞋子、帽子、饼干筒……完全和败了兵的战场一样。

轻重的伤者,虽然有许多人看守着,然而紧急治疗伤病,却没有医生,九年前我做看护兵的经验,正好勉强来使用。初步消毒、止痛和绑扎,都是我一个人下手。此时我俨然作了战后的救护工作,内心笼罩着无限的凄凉!

紧接着我们全体的问题来了。这两个重伤的,决定不能再行前进,必须送回包头,而且当晚必须在外蒙古边上度过一宵,万一被外蒙兵发觉,扣解库伦,问题可真不小。这里没有水,还是小问题。

终于这样商量定,如果外蒙古兵来了,我们请会蒙古语的人交涉,如果俄国人来,请会俄语的某君和某女士去对付。谈话原则,是我们乃被东邻压迫、不能生存的人民,我们要到新疆去,准备我们回到东北的力量。假使他们是同情反对侵略的,也许不为难我们。

有经验的旅客,抱着枪,离开车辆和帐幕去睡觉。理由是,蒙古人如果来袭击,一定对准车辆帐幕来。

发生惨剧的地点,叫做银根。两位受伤者单独住一顶帐幕。老年人已经不能讲话,年青的吐血非常多,看来情形严重,他俩的家属和亲友都围著他们的相关系人发愁。我自己也感到事情不好办,只好强为镇静,说过去如何遇到多少次和这里同样的现象,如何如何没有危险,休息一晚就可以有办法。他们发愁也无用,只好听我这一套聊以自慰的说法,去抑制他们暗淡的心情。

当天晚上,每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过去,除了无知的小孩,谁也不敢安心。做晚饭举火的时间很短,因为同行的内行警告说,戈壁夜间举火,可以被百数十里以外的侦察者发现,银根距外蒙边只有数十里!

侥幸过了夜间,四日的清晨,人们的头脑才开始清楚,所谓银根地方,是“一片荒漠无人影”,昨夜的饮水还是用汽车取自十数里之外!

旭日东升,戈壁的沿边发现一匹速步而来的骆驼,没有戈壁经验的人,心弦开始紧张,以为什么意外袭击事件的来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突如其来的异客上。距离近了,目标大了,驼上骑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没有武器,这些人的心绪才松弛下来。她离我们二三十丈远就下了驼,用惊异的眼光来看汽车,把我们抛弃了的破布、败纸、香烟筒、罐头盒,都当作珍奇而收拾起去,甚至于昨天惨剧后的血衣血纸,她都一并重视!

她的发辫和服饰,说明她是未嫁的闺女,但是她已经生了孩子,为了表示她的得意,她特意把她小孩的小小阳具指给大家看看,夸耀她是男性的生育者。

不过她这一来,使司机们起了相当的戒心。因为他们有了这样一次新奇的经验,不能不有相当警备。某次一辆汽车坏在戈壁里,等后方的零件到了才能修理,内蒙古一位铁匠,看上了汽车的铁料,夜间乘人不备,放火烧了汽车,希望得剩馀的铁,来发展他的业务!

伤者的形势判明了,两位重伤绝对不能前进,因为前去额济纳没有医院,再西至哈密仍没有医院,只能到迪化再说,然而还有差不多十七八天的戈壁汽车行程,五六千里的远方,回去只有一千多里可以到包头,平绥路上比较方便多了。

在伤者方面,他们是不愿回去的。年青人幻想著在新疆看新的事物,在新的环境下生活,新疆接近苏联,也许能知道许多苏联的事情,新疆有许多民族,可以学会许多不同的语言,将来西北问题,大大开展,正可以在西北作一番事业。老年人是想去看看自己久离东北的儿子,详谈数年阔别情绪,并且从此可以暂时生活在新疆。谁知刹那风云,一切皆成梦想,只落得满身创痛,仍转到毫无希望的东方!

专车送走伤者之后,我们继续前进。银根东距松稻岭三百馀里,西距班定陶来盖一百馀里。班定陶来盖与银根之间,为纯粹之大戈壁,戈壁中一无所有。北面系内外蒙古分界之小小山梁,东南西三面皆一望无际。

班定陶来盖亦在戈壁中,有小山,形如喇嘛之帽。北去外蒙边五六十里,界山中富森林,内蒙古人常有偷入砍伐者,外蒙卡兵对此稽查甚严,如被查着,则所有窃盗用工具,亦皆收没。

此地北达库伦,南达定远营转宁夏,可以勉强通行汽车,冯玉祥先生经营西北时,若干人员和苏联由库伦接济之军械,皆自此道输入。

现在有十数家商人住此,因为税卡林立,逃税的事情很多。我们经过时,正有商人走私少数皮毛,被处十倍罚款,经多方面出来求情,才罚款五倍了事!

这个税卡,是由宁夏最肥的税局“磴口”派来,只是“分局”下面的“小卡”,每年这一分局包征税额是十二万元,而二十四年却收入一百馀万,每一个税兵月饷本定十二元,但是年终分红,每人得四百馀元!税局如此丰收,而一般贸易却每况愈下,显然的,丰收文章做在不可想像的地方!

经过班定陶来盖的日本侦察队,从这里分为两起:一队西去额济纳,一队南下定远营,据土人谈,测量工作,做得相当详细。

四日晚下雨,不能露宿,借宿在一家蒙古包里,把蒙古包顶拉开,月光从包口射人,一切恶空气从顶上出去,四周有厚厚的毡墙,风沙都不能侵害,睡起来亦相当舒服。

看看许多旅客,经几天风沙的洗礼,渐渐有了烦恼的表现,秋天的天气,日间中午热得烧皮肤,夜间非重裘不暖,吃就是几碗面片,睡就是戈壁为床,弄得妇女和儿童慢慢的狼狈不堪!

自此西行,离额济纳河已仅四五百里。五日午突于察汗迭里素。计二百馀里,途中陷车处甚多,客人时下车推车,拨沙,亦甚有趣。


察汗迭里素有与班定陶来盖大致相等的蒙古包,听几位商人的口气,绥远包头来的人已经是太可羡慕。更西行的戈壁上,我坐的那辆汽车轮炸了内胎。车上原来预备的准备材料,已经用完,前面的车子早已跑得看不见。没有法子,我们只好下车,在戈壁上睡觉,专等前面车子带零件回来打救。因为他们久了不见我们,必定找一个地方等,久等不到,一定会派车来援救。实在他们不来救,除了等死以外,我们尚无很好的自救办法。

已经睡了一觉,营救的汽车才来!修理竣事,已近黄昏。赶宿至一有井无人之盆地,驼粪遍野,而寸草不生。地名“好来宫”。掘地为灶,汲水煮茶。饭后,露宿戈壁,满天星斗,四大皆空。晚间只见月亮追太阳,早晨又是太阳追月亮。杜诗有:“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之句,必有披星戴月经验者,始能了悟。

六日晨间,大风骤作,被中热气渐散,沙随风自颈部入被中,骆驼粪块往嘴鼻耳孔里填,到此始知蒙人一定要用蒙古包和帐幕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