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行_(范长江)/（一）初出阴山 中华文库

（一）初出阴山

去年秋季，一个预定的南方旅行，正要开始，忽然社命令往西蒙视察，记者尚在踌躇未决当中，而社中负责当局却很沉重地说：“这次如果不赶快去，也许要错过最后机会了！”啊！“最后机会”啊！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绝对不希望在中国领土之内行动，有所谓“最后机会”，除了自己的生命限制以外，我们要有在我们领土内居住移动的绝对自由！然而事实上，我们的领土却一天一天被人分割，有很多地方我们已经不能自由来往。河北省和山东省的劳动者已不能自由的到黑龙江砍伐森林，辽河两岸肥沃的农田上，已不见从前关内前去的短工苦力的踪迹！兴安岭长白山下的中国人已经不能看到山海关以内中国人自己办的报纸，内地的中国人亦不能和关外的中国人通半点消息！我们尽管不欢迎“最后机会”，而“最后机会”却仍不断的到来。我们只有希望中国人自己拿“力量”来阻止这种“最后机会”，而且我们相信，只有“力量”才可以阻止这种趋势的发展。

翻开中国的地图，东北角上那一篇烂账，我们总有一天会算过清楚。然而我们如果顺着长城西看，那时绥远紧张自无问题，而绥远之西，阿拉善和额济纳蒙古一带，也在酝酿着风云变色。我们中国人虽然自己惭愧不能保护自己领土，而当新闻记者的人，却有把危急情况报告给国人的义务，我们要在危机未爆发以前，把这些地带的情形弄个明白。当时绥远事情已经很紧，如果绥远有了变动，我们再入西蒙，那就不十分容易了。

八月末旬，记者随一商营汽车队，离开塞外有名的归化城。我们这一队一共九辆汽车，是向新疆方面输送客货的。由绥远上新疆的汽车路线，通常是由归化经百灵庙，然后西北顺外蒙古边沿，西穿大戈壁而过，绕居延海，以至新疆之哈密。另外一条路，是由包头西北出蒙古，合上述汽车路于黑沙图。我们系遵循大路以趋百灵庙。

百灵庙与归化之间，横隔著一条阴山，车出归化城，即越过平绥铁路顺着大致整齐的汽车路北向阴山。路至山麓，转人山谷中，谷底经常年山洪冲刷，雨季后水虽全退，而积留之沙砾石块，颇不宜于汽车之行驶。谷尽，即翻阴山山脊，有名的蜈蚣坝，即是这条山脊的名称。

蜈蚣坝为外蒙、新疆和绥远乌兰察布盟通归化城的必经之道，来往大车、骡马、骆驼甚多。坝之险峻过于贺兰山之三关口。而盘道之修筑则不及六盘山之奇巧。上下坝之坡度与弯度有数处过于急剧，载重货车经行其间，状颇危殆。

下坝有店在谷中山坡上，司机多停车人店施舍焚香叩头，以求消减穿行大戈壁之苦难。另有小和尚在道旁化缘，谓系培修阴山大道之用。并云，有清二百馀年来，阴山大道皆由此寺募化经费补修。则其功绩，实不在小。僧人本以出世为基性，然而我们历史上却有僧人从戎报国，力战外族的事实。宋钦宗时，山西五台山僧人，名叫真宝，受了钦宗之命，聚兵抵抗金人，后来被金人围困五台山，他率部昼夜苦战，寺舍尽焚，为金所得，不降而死。这是距今八百年前的历史。一百五十年后，南宋末世前幼帝时，常州万安僧起兵救国，他曾做诗以自明心志说：“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不但宋朝如此，明朝世宗时，亦有同样的事实，这又是前幼帝以后二百五十年的时候了。那时沿海各地为倭寇所扰，少林寺僧月空，受都督万表的檄召，他愤然于国势之阽危，外人之横暴，乃率领他的徒弟三十馀人御倭于松江。他的徒众，每人担任一支队，持铁棍击杀倭人甚多，后皆力战而死。这样光荣的记录，我热诚的盼望，多多的发现于第二十六年以后的民国史上！

汽车队在阴山北坡休息，有几辆挂太阳旗的军用车从我们后面驶来，里面坐些蒙古人，开车的“友邦”人士，趾高气扬的驾著汽车横冲直闯。我们的汽车得好好的让它！似乎我们反而是到了外国的客人，我们的客人倒俨然有主人的神气！

车上的客人男女老幼一共四五十个，主要的是流落新疆的义勇军家属。他们的儿子，或者丈夫，或者乃哥乃弟，或者父亲叔伯，因为不甘在东北做奴隶，不顾一切的起来抗争，终以孤军无继，被迫流亡西比利亚，又由西比利亚转入新疆。从我们海棠叶形版图的最东北一隅，绕过外蒙古草原与戈壁，飘流到东土耳其人聚居的新疆。因为他们做了在“友邦”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义勇军，他们的家属也遭受着特别嫌疑的待遇，青年男女被监视尤为厉害，三个人算“结党”，二个人算“同谋”，一个人就算“思想不良”，随时可以得到“友邦”“友谊”的光顾而切去脑袋！这些得不到国家力量保护的人民，不得已才抛弃了他们肥沃的家乡，在无奈与茫然的心情下，冒著亚洲腹地大戈壁的长途跋涉，希望在天山脚下去找他们新的慰安。

车出阴山北谷，展开在我们眼前的是青绿的蒙古大草原。起伏的山坡，诱惑我们的视线到辽远的境界。普通的观念，把“蒙古”和“沙漠”混为一谈。蒙古民族居住的区域，有沙漠，也有草地。纯粹的沙漠，是不能住人的。必须水草丰美的地方，才是蒙古民族繁殖的地方。绥远境内的蒙古区域，南面河套以内的情形我不很知道，阴山北面乌兰察布盟区域里，大半都是很好的草地，并且可以相当的开垦。塞外天寒，初秋尚不大易见已收的农产品。惟连年农村疲惫，已开垦又荒芜的阡陌痕迹，尚清楚的摆在若干平圆的土山头上。

阴山北面，我们经过的第一城是武川县，这个城的城垣大小，相当于河北山东破落的中等村砦，一个汽车就把城门装得满满的，载重车上面坐的客人，要不好好把头藏了起来，准可以被弧形的城门顶盖刮去半截。

那时正是日本积极经营内蒙的高潮，百灵庙正在日本人策动之下，作为侵略内蒙的重心，我们的车队已不敢经过百灵庙，而打算从庙的西南绕过，再至店之西北合上去新疆的大路。绥远方面各种各色的侦察谍报人员，都以武川为活动的大本营，在百灵庙对外交通已不自由的时候，我们这一大批的汽车，却要向那方面开去，无异给前方社会以重大刺激，大家都用奇异的眼光来看待我们这般过客。在群众们交头接耳的情况下，九辆汽车离开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