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蒙古恶棍

十五)蒙古恶棍

不知怎样冻病了!身体异常不舒服,腹泻不能久行。途中遇到赴新疆的驼队,他们领队者非常关心的和我们谈绥远局势,他们忧虑日本之袭击绥远,因此举将动摇他们生存的根本,这时他们的爱国主义是真的爱国主义。

又三十里,黄昏前至哈尔莫可台,水草皆好。我们搭帐幕在山边避风处。离我们不到半里,有两家商人,一家山西人,一家是镇番人。我到山西商家去玩,他问我“宝号”?没有过惯商场应酬的人,我几乎很老实的答应他:“宝号还没有开!”

这样久没有洗澡、换衣服,而蒙古人的帐幕又脏得厉害,慢慢的长起蒙古蚤子了。刘半农先生是死在蒙古蚤子所传给的回归热上,我此时却没有法子去管它,只有希望我的抵抗力比刘半农先生强些,它无论传什么到我血液里,只是供给我白血球的食粮。

夜间我们正在做饭,两个蒙古青年骑快马而来,下马入帐,以狰狞面目,厉声问我“要票”,其对二喇嘛尤为凶恶可怕。我令老杜以严峻的词句答复之,我们既非商人,更无货物,何从“票”起?他们没得结果,恨恨而去。

晚饭就没有吃好,饭后看到许多蒙古人到两家商店去,使我们莫明其妙。苏牧羊和老杜饭后去和蒙古人打听,他们自称是卡兵。苏牧羊缺乏政治经验,希望把“公事”去恐吓他们,说他们弟兄俩是图王派的“差事”,送我到定远营,找定远营王爷有“公事”。这一下弄糟了,他们就叫他拿公文来看,他没有,他们就宣布不许我们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气破了我的肚子。我亲自出马交涉。从山西商人那里打听,他说那些蒙古人确是公事人,其中有一个老头,还是团总之类的地方官。我没有法子,只好请翻译和那老头交涉,说明我是好人,两个喇嘛是我雇来带路的,骆驼也是雇的,他们希望免去沿途的捐税,所以没有得我的同意,自己胡说,请他们原谅。如果他们不相信,可以派人押送我们到定远营,王爷达理扎雅和我认识,那就可以证明。关于派人的来回费用,我完全负担。然而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他非不让我们走不可!我后来提出只允我一个人先走,把老杜和喇嘛留在那里,等到王爷信来了,再让他们前去,他仍然严词拒绝。但是,他又不提出解决这事情的办法!那位山西商人在旁边出主意,最好雇一个人先去王爷府送信,花上二三十块钱,等王爷命令来了,他们自然会放我们走。然而来回要十几天,我是不能等的。一切努力都失败,只好无精打采的回到帐幕,过了夜间,再作他图。

闯了乱子的苏牧羊,回来拼命念经,道尔济加紧推牙牌。他推的结果,总是凶多吉少,又另外拿铜元来卜卦,卜来总是“下下”之流。老杜和他们俩的面色,随着这些不吉利的预告,一分一分的惨淡!

今夜正是中秋,浩月当空,秋风肃厉。商人们中夜祭月,大放爆竹,令人顿生乡里之情。全国若干父母兄弟姊妹,皆正于此晶莹的秋月之下,思念其飘流异乡之骨肉手足,其于新婚之少妇,当此情景,尤难抑其对于孤身作客之侣伴发生绵缠眷恋之思也。自东瀛三岛征拔而来东北、察、绥任侵略和平中国之大和青年,设于此夜,与其亲爱的父母妻子兄弟姊妹,隔日本海而相对想望,亦不知将作何感想也!

夜中腹痛甚烈,腹泻频频,戈壁夜寒,冷澈心肺!真所谓“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此事颇费相当周折了。

晨起,镇番商人突秘密来谈,昨夜一群蒙古人并非善类,这里根本没有卡子,他们并无丝毫的公事,完全是恶棍地痞之流,叫我们好好应付。说毕,匆匆而去,盖恐被蒙古人看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敌方情况既已判明,作战自有正确办法。此时我义正词严的去山西商人家看蒙古人,他们一共有十几个彪形大汉,我先送他们每人一点礼物,给他们相当满足,并且分析了他们图利的一致心理,然后专对老头说,我到定远营,确乎有要紧事,骆驼和人是雇的,苏牧羊不该撒谎。同时我拿出几张不相干的电报纸,上面有“望兄速来,行前盼电示”等字句,叫山西商人念给他听,说是他们王爷打给我的电报,如果他不让我们走,我们就不走,以后王爷查起来,他可担负不起这样的大责任!

威胁成功,我们又收拾行李,逃过一大难关了。只可恨那个惟利是图的山西商人,自残同类,为虎作怅,并且自己出主张,还想得我几十块钱的便宜。设身处地,易地而居,他将何以自况呢?

我并不深责他的行为,我只感到在不正当不合理的国内民族关系中,养成了许多同胞病态心理和病态意识,将来的前途,相当可虑。因为生存寄托于环境,环境不良,生活意识一定不正。历史上的例子,叫我们可以反省到这种道理的很多。如明代天启以前,黄河沿岸及治河官吏,没有不愿意黄河决口的,因为河一决口,上至总河下至闸官,可以借此侵克金钱。下而至于“执事”等小职员乃至于游闲无食之人,可以因此领用伙食和工资!明宪宗时,京畿一带的人民,因为畏避徭役,并且希望富贵,然而文不能登科,武不能点将,乃往往自己坏了生殖机能,所谓“自宫”,并且自宫了他的子孙,每天到礼部投进,希望入宫做太监,如此一方面可以锦衣玉食,一方面入了皇宫,地方官再也不敢麻烦。此事相习成风,每日有数千到礼部门口,俨然成为市集,竟至劳当局下令禁止!

走是走了,十月一日这天,情绪有点不一样。一方面还怕蒙古恶棍来追,一方面忧虑前途是否安全,苏牧羊和老杜是一声不响,低垂着脑袋,默默无言地赶骆驼!

上半日尽过矮小的乱山,视线短促,眼景荒凉,回忆昨夜遭遇,不禁叹人事之艰辛。行约三小时,至一荒野干河中拾骆驼粪煮茶打尖,心情倍极凄怆。盖自拐子湖合新绥驼道后,自此又将南入定远营,尚不知安全否也。

南行路上有鲜明之汽车印,似为一月前者,前闻日人自黑沙图、松稻岭各地有汽车开定远营。果然,则定远营已凶多吉少,盖除日人之外,中国方面尚无以汽车行此路者。旋入一长山峡,路窄而崎岖,汽车印曾绕行极远,似为三四辆车以上之轮迹,但至最险处,已无车迹,颇疑其去向。

出山,顺沙河行,间有巨树孤立沙河边,苍劲遒老,颇有独木撑天之气概。愈南行,地势愈低,戈壁中骆驼刺渐多,不似纯戈壁中之一无所有者。沙河且尽,有辉煌的庙顶及大鄂博出现于山坡上,地上人畜足迹较多,而庙前环绕之柳林,已显然在望。出沙河,则侠儿岩庙以富丽庄严之姿态,屹立于山南,面向数百里之有草戈壁,寺院墙壁门户窗牖,红绿相间,而粉白犹新。此为记者离开黑沙图以后所睹者之第一大建筑,其规模比额济纳之东庙尚雄壮堂皇。惟就实质言之,此仅蒙古地方之三四等庙宇,无足可称,但“饥者易为食”,三千里戈壁荒凉之后,睹此小庙,已觉不胜其慰安矣!

二驼蹄破,一步一跌,人亦渐困,故途中不似初行时之多话。至侠儿岩庙时,我有入庙求休息意,而苏牧羊却坚持不可,且策其跛驼,绕庙而过,盖不欲再出麻烦也。而此时庙中却开门走出一短小精干之喇嘛,招手令我们停止,阔步而来,二位喀尔喀喇嘛骇得手足无措,神色惨淡,盖不知又将出什么事也。来者面貌凶狠,蝌蚪眼,八字须,打量我们每一个人,打量我们驼上的行装,而口里却问些不相干的话。我们上过了哈尔莫可台的当,早已决定以后对付外人盘问的办法:老杜和苏牧羊他们对任何人都一致地说,他们是我雇的,从额济纳到王爷府(定远营),至于干什么事的,他们推着不知道,叫他们问我,我的服饰有几分特别,不大多说话,那般蒙古人不敢轻于犯我,于是可以少现许多漏洞。蝌蚪眼的家伙和他们谈话无结果,回眼望我,我拿半通不通的蒙古话对付几句,漫不置理的转而命令苏牧羊:“亚布”了!(“亚布”蒙语“走”也。)

过庙天已黄昏,夕阳在花岗石的戈壁里反映成金黄色的空景,由南面疾马而来一位白马红衣的骑士。雪白与鲜红,风驰在金黄色的广漠和大气之中,呈现人间难遇的画面。逼近后,白马所配者竟为一中年喇嘛,辜负此美妙风光!

又十馀里,有商家三家,他们再不敢和商家接近了。我的意思他们也不接受,又前进七八里,搭帐于道旁二三里之戈壁中。

驼蹄破得厉害了,流出血水,当极痛苦,但是谁管呢?我只希望早到定远营,好作另外的事情,老杜和苏牧羊他们也希望早到,好作回去的打算,而真正关心驼蹄的,恐怕只有它自己了!

夜间睡在平坦戈壁的帐幕里,中秋刚过的明月,从帐幕口上呈现她庄丽的花容。她中间的阴影,仿佛是中国的地图,这海棠形的阴影,漫漫的从东北角上发出一道白云,向西南和西面侵蚀。阴影北部有一条蜿蜒的黑线,仿佛是我们的长城,黑线南面许多有力的黑点彼此冲突,弄得那块阴影充满着乌烟瘴气。而黑线的东北和东端,白云却非常猖獗地发展,浸假北半部阴影将全部消解。后来全部阴影骚动,南半部阴影逐渐统一化,配合着白云下零星黑点,向东北推移,很快就见到那片白云退出海棠形阴影之外。也许这是未来东亚政治大势一部分的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