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后继续留母校研究五年。时值第二次大战期间,获恩师推荐以日本籍民身份到日本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供职,吸收该地研究风气,学习北京话,业馀参加京都大学教授仓石武四郎主持的中国话词典资料的翻译工作。终战前两年回母校南方人文研究所供职,负责中文日译的工作。因此对两种语言的对照感觉兴趣,战后为著修练中文更加痛感中文字典的需要,翻开我的编著年表一九五〇年栏下有“国语辞典未收辞汇”一目。记起我当时确曾有补充中国话字典的计划。当时我是随得随记,罗列寄稿。报社编辑人则认为不成体例不续登,亦就中断。但我继续记录在商务版国语辞典(汪怡编)。这些资料一部分后来遭损毁。

由台大中文系退休后,即着手计划编台语字典、国台对照辞典。一九七九年运参考资料到美国东岸巴城郊外蛰居,先着手国台对照稿。两年后告一段落,我检寄部分稿件回台北请王玉老介绍洽商出版事宜。结果可能因为不合商机时宜,方音符号的印刷亦成问题,报社意愿不大。留下了玉老撰写的国语日报注音排印校稿三页一张题目:读了吴先生的“国台语稿”以后的感想。我只好暂时放弃,改向编台语字典,竭力搜集有关音字脱节的台语资料。

一九八六年立春日在美国出版“综合闽南台湾语基本字典”上下两册,是根据专工缮写底稿拷贝印刷订成的。(后来,一九八七年由台北文史哲出版社缩小影印再版)。

一九八六年五月携病妻返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潮州街台大宿舍遭回禄。翌年五月丧偶,十一月再返美国侨居地。越月即开始重拾国台对照稿,一九九二年二月告一段落。三月随身携全稿回台北。

这书本来拟定书名为【国台对照活用辞汇】,不敢说是“辞典”。现因周边人士的鼓励改为【国台对照活用辞典──分析、详注厦漳泉音】。中国(汉)字的标音用的是中国“注音符号”。这“注音符号”是根据中国篆字的字形、字音加以符号化的标音工具,在中国文字发展史上与汉字有渊源关系,日本学者曾利用它在日本推动中国话教育,可以比美英文字母、日文假名。而标注台语语音用的是“台湾方言符号”。而这套台语标音符号则由国际闻名的漳州籍音韵学专家(又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朱兆祥教授设计,由前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审订颁行的。民国三十五年在台湾颁行这套符号时,担任该会的主任委员是古韵学专家魏建功(天行)教授。──不是区区我的杜撰。

一九九三年起,这个稿件的中国字部分先由打字行着手开打。(详后)。

编辑的目的、态度

“辞典”是学习语言的工具之一。人类呱呱坠地即学习父母的语言,所谓母语。长大受教育学习文字,则要依靠字典的帮助。在台湾受过日文教育的人,我相信每人都有一本汉和字典,一本日本国语辞典。五十多年前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台湾人一再遭遇到沟通思想的工具的困扰。可是市面上只泛滥著中国话辞典,战后初、中期一直没有出现过“国台对照”的字典。即使有了亦没有见到广泛的利用。可能是:没有完全被日语同化的台湾方言残命还魂,对国语的理解大有帮助。再加上日本教育“遗毒”──尊重国语的美德以及推行上的高压强迫政策,教育家主张“直接”法等等…减低了“国台对照”的需要(?)。(个人则利用中日对照字典。)

我而立之年才开始学习北京话,七年后以准日本语族的身份在中国的大学授国语课,在个人觉得是一种奇遇,亦是万幸,因而踏上“闽南语史探源”的路。到了退休的时候,发觉中国语有分裂“普通话”与“国语”的迹象。这数十年来入手的有关学习中国话的书,在字形、字音方面确实已发生偏差,过去我在这个分野里一直追求正确标准。编字典是要提供典范、标准、正确,现在竟将要为著认字形辨字音手忙脚乱,顾不得标准。何况从事语文教育的朋友透露“师范”学校培养不出够格“垂范”的人材。实际上我已“听”到学校里和社会上的“中国”音确实脱了节。──(我不敢再想编“典”了。)

本书中的台湾话部份,我为著音字脱节的词语,所谓有音无字的问题伤透了脑筋,虽然近年两岸学术界的先进,已经提供了不少拟字资料。但一方面因为创见过多,甚至矫枉过正,呈现百花齐放可喜可忧的现象。因此且不说我前此推出去的闽台语基本字典无法产生很大作用。在本书里,国台对照力求对应正确,但是,这是一种长编资料不敢标榜“典”。台语的文字表达只能做到:尽量借重前人的拟字,并列语源本字,供高明人士取材而已。

这“国台对照辞汇”完稿到现在,一再增删修改、打字、校对、台语部份,由部份注音改全部注音及加注厦漳泉音,所以拖延将进十年之久。我却越发不急了。因为本来是计划供应社会上的需要,应“急”,可是这个“急”早已经过去了。经过几十年的时光我才发现早已有人出版了这类的书。只是没有进入我听闻的范围。到了十年前台语母语运动浮上台面,应运而生的厚实的台语、国台对照词典接踵出现,亲眼看到了成品,觉得难能可贵,我更加不急了,而且再不敢想编字“典”了。失却了信心。实际上学习都来不及,怎么编“典”?虽然参考资料不少,疑问却也随之增加。本来是为“人”着想的工作,现在要改为为“己”。进行对照、比较、自问自答,多汇集多存疑,多留异字、异形让参考这本书的人自由选用。如果有不适用的就让它自然淘汰。

我又发现一个事实。我学习中文注重标准,编书标正音,可是呢,我发现我的话我的口音在社会上行不大通了。用语亦在不知不觉之中渐变。我买到一本“大陆和台湾词语差别词典”,大陆出版的。外国人能辨两岸的播音。语言在变,语法能不变吗?国台对照的辞典最重要的任务在于了解彼此的共同性及各自的纯一性,同时亦要能使它与方言之间划分明显的界线。但是现在这界线逐渐模糊了。

不但两岸的词语已有差别,台湾岛上的国音、国语亦在变。见微知著。例如:抽血说成“抽(雪)”。“我母亲会念”,意思是国语的“我母亲会念叨”。台语可以单音说“念”,国语必须说成“念叨”。报纸的刊头出现了一条“扫黑抓大尾”。这“尾”字掺入了台语用法“一尾鲈鳗”(=一条鳗鱼=一个流氓)的“尾ㆠㄨㆤˋ”。

上列的例子不过是我的迟来的发现而已,大学里已有年轻学者早就搜集国语中的方言借词,方言中的国语借词制作学术论文了。现在还知道哪些是借词,但是久而久之就会被吸收或互相吸收消化。混合“国、方”或“国、台”词汇,新陈代谢就会形成新的“台湾国语”。且不谈愿不愿看它自然形成,“国台对照辞汇”的收集成书若不能“补救”(?)这种“不健全”的混合而贡献语言(国语、方言)的纯一性,那就只有徒存一个时代的语言现象记录而已。事实上这本辞汇的编刊如果得不到中年代、年轻辈的正常(我期待的)的应用,我就不但不敢期待它能“丰富共同语”,更会觉得对于“维持共同语的纯一性”,无济于事了。

本书的间架、构造

用以表达中文、汉语的三要素是:形、音、义。字形:字体有古今异同。本书自是偏重现代。现代中文字,汉字一度产生了繁体、简体的问题,有区分,各自为政。简体近时在台湾似乎已解禁了。本来就有一些。本书揭示繁体为主、为正,偶并列简体,不排除。字音:两岸的中文音系都以北平、北京为基础、为准。可是到如今只要多翻一两本字典即时就会发现两岸彼此在选音、字音的基准态度,已有显著的差别出入。在本书里,字音以近几十年来在台湾用于学校教育的“中国音”为主。两岸异同并列,止于记录、对照,不敢有所去取,可是在对比之下偶而难免站在一个学习中文者的立场有微见,就带上一笔或隐现学徒的看法,不算定夺。值得一提的是,使用本书的人只须多掀两页就可以发现在台湾教育界一度成问题的“又读”的音,有的被扶正了。保留“又读”可能重“民主”,但“教”“学”两都不便。词义:以台湾版国语(词)典的释词为基础,词汇准此,以所收单音词为中心,酌收词与词条有关联的生活用语,一般常用复音词。目头字,词条都中台对译,例句则视其繁简,或整句对译或对照一部分。

〔收字〕:以“国音常用字汇”(教育部国音统一筹备委员会)为基础,有增无减,增加的多是对照“新华字典”(大陆商务印书馆发行)所得。亦参考过“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大陆、福建、厦门大学)。这普闽典收字以新华字典为准,有所去取,收词则以“现代汉语词典”(大陆商务馆)为准,注重现代、简要。本编,虽参考过上列各书,在收词方面,因个人事业更加精简。再说,因为参考过普闽典,除了对照台湾国语,普通话,台湾话以外,多出副产物──厦门话与台湾话的对照。不过不能全面的。结果发现厦门语与台湾语之间,在语言上特别是用语上,难免产生分裂现象。

〔本书主要的结构〕:由首揭目头字为起始,字音以教育部颁布标音符号第一式“注音符号”的拼音为序,同音字以笔划数多少为序。每字先列出旧反切,切脚字。反切字多引自康熙字典、普通话闽南话词典所载广韵、集韵的反切。必要时才翻广韵、集韵原本,目的不在于提示古韵音,只在验取现行国音、台音与古反切一致与否,即在于了解来历是否正确。结果,大致地说,闽南音比中国音接近反切音。与反切,切脚不一致的闽南音(文音、语音),有在方言本身上发生的演变音,有讹读的音,半边音。讹变音以外大都能与反切求得有规则性的条例。骆嘉鹏君的“广韵音韵辨识法”硕士论文足够供应这方面的知识。我没有时间应用。而在检验反切与现行音的偏差之间,发现普闽典把归纳厦门音与反切音的对应关系所得的规则反用于厦门音订出字音时,出现与现行音的不一致或一时不能接受的“新音”。这是理论与实用的冲突。

甘典所列记的台湾音,与普闽典所载的厦门语文音、白音并列时,亦会出现类似上文所述的问题。这里我不拟深涉。而要说:甘典音(书中标作“台甘”)与普闽典厦门音(书中标为“普闽”)的并排不止罗列,希望读者善加利用。概观这两部闽台音的字典对每一字的收音,甘典分为文音(Reading)与 Colloqial(常用俗音,即“语音”)而(甘典)后有“(台)”出现,表示:现时使用的(台音)。普闽典分为“文”与“白”“俗”。普闽的白音与文音有对应关系。白音相当于我用的狭义的“语音”。对每一字的收音,二书详略互见,大概甘典所收殊音、今罕用的音比较多,普闽典除了特殊地名以外没有冗音。迷于选用时,就选两典一致的总不致有错。总而言之,一见似重复的“台甘”音、“普闽的厦门”音的并列,希望使用者各自从而捡出自己需要的音或资料,则笔者的安排不致虚设了。

〔单音字〕:单音词条(连举例)的排列以词品──名词、量词、动词──等为序。(不甚严密,因为我尚未为品词排定次序)。双音词的排列以第二字的注音序为序。又,先双音再列三音、多音。亦有逆序(目头字用于第二字或三四字的)的双音词词条。双音词除了标音标词品以外,有时试记构词──如名词并列或动宾结构等。这对于“破音词”的辨识了解不无少补,只是很少遇见。

〔词品的分类〕:词品的分类议论纷纷。编者涉猎不少语法书。但都不深究,随见即想,试加辨别,不成系统。看了不少异说,自然有所吸收仿效,但不专一家。亦有个人的杜撰。有时明知(大陆上)早经清算的,如果适合于应用,还是捡起来用。因为有如前面所说这是为个人一己的,一生学习经过的累积而已。例如“动状”(词品名)一名,我捡起来用。介词“被”用于结果不好、不利的被动句,我不习惯说“被人称赞”,尤其是台语不说“被人呵咾”。但绝不敢有所主张。因为欧化的被动句或许需要这“介词”用法,而且恰如其分。

〔构词〕:标识“构词”多出于一时即兴。名词、动词还不致混淆,状词就有些难准确了。动宾结构还可以确认,动补结构就不一定全准确了。大都临时被迫乘势遽定,无法严密。历时前后一二十年的工作,加上健忘,虽然明知必须划一,如今总是觉得鞭长莫及了。比方说:中国的白话文,既是“白话”即使有“白”字成分,业经写定,沿用下来,相安无事。表达闽南系台湾语的文字,尤其是音与字脱节的,几乎一“家”一“样”,现阶段只好多列记“异文”“异形”(罕见,新拟的词形)任人选用,自生自灭。实际上“恶货驱逐良币”没办法定于一尊,就美其名叫做“多元化社会”。

〔异文〕:中国现代文,通称叫做“白话文”。白话文可以夹用白话,容纳“白字”,约定成俗,即使有音字脱节的词语亦“将错就错”,除非特别吹毛求疵,几乎近于完璧。本篇特辟“异文”一项用以提示中文里不是没有音字脱节的词,更可以显出闽南系台湾话的音字脱节,沈痾的程度,斟酌如何补救。请参看凡例部分“杜撰音”的举例。

〔类语〕〔类句〕:这一项的设置是为著补救收词的短少,补充词汇而作的,可以代替同义语,类义词,本来字典的词汇是越多越好,恨不得把前人的遗产悉数翻译出来,那太不自量力。再说,设置这一项看似偷工,相信亦是一种“滋”料。只需贤明的读者拾取利用,一定有发挥的馀地。

〔辨似〕:辟这一项,随目头字提示形体近似的字。不是认字的问题而是手写是否正确会发生的事情。例如,“守”与“宋”、“礼”与“水”,谁不会认,写字端正的人更不成问题,毛病就是出在写字潦草,尤其以此为名的人。又例:如在人名下出现“抟土”时,酌读“博士”是读者的雅量,担任审查官就不可以原谅了。鲁鱼亥豕难免,校对人员难找。

〔文、白之分〕:语言有古今。中文分为“文音”、“白读”。本书称“文”“语”。“文”多死语,但是一部分犹活用。一文一语的双音词多呈“文白”(半文不白)的性格。例如“盥洗”(上文下语)。本书分为:文、语、训、俗。普闽典分为:文、白、俗。

声明

本书是编者前后六十年来学习中国语文心得的总结算,一种综合记录。所以不敢称辞“典”。着手撰稿以来亦历过二十个年头。不过这期间,一九八六年,先完成姐妹篇性质的“综合闽南台湾语基本字典(初稿)”。一九九〇年重拾“国台稿”的工作,一九九二年二月“国台对照辞汇”初稿全部告一段落。一九九三年开始付电脑打字。一边校对一边补充。

要特记这期间“中国话”分为“普通话”与“国语”,亦要附记参考文献来源跨越中国大陆、台湾、日本等地。再加上结构多端复杂,处理困难,自危难期完善的均一性。只能呈现资料性记录,而自期丰富。“丰富”二字不是自夸,是借用王玉老这部稿读后感的美言。可能是王老感到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