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一百三十三 唐宋八大家文钞 巻一百三十四 巻一百三十五

  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一百三十四
  明 茅坤 撰
  东坡文钞十八
  论解
  郑伯克段于鄢隠元年
  曲而鬯
  春秋之所深讥圣人之所哀伤而不忍言者三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瞆于戚齐国夏卫石曼姑帅师围戚而父子之恩绝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而夫妇之道丧郑伯克段于鄢而兄弟之义亡此三者天下之大戚也夫子伤之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故其言尤为深且逺也且夫蒯瞆之得罪于灵公逐之可也逐之而立其子是召乱之道也使辄上之不得从王父之言下之不得从父之令者灵公也故书曰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瞆于戚蒯瞆之不去世子者是灵公不得乎逐之之道灵公何以不得乎逐之之道逐之而立其子也鲁桓公千乘之君而陷于一妇人之手夫子以为文姜之不足讥而伤乎桓公制之不以渐也故书曰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言其祸自公作也假之祸生于爱郑庄公之爱其弟也足以杀之耳孟子曰舜封象于有庳使之源源而来不及以政孰知夫舜之爱其弟之深而郑庄公贼之也当太叔之据京城取廪延以为已邑虽舜复生不能全兄弟之好故书曰郑伯克假于鄢而不曰郑伯杀其弟假以为当斯时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夫妇父子兄弟之亲天下之至情也而相残之祸至如此夫岂一日之故哉榖梁曰克能也能杀也不言杀见假之有徒众也段不称弟不称公子贱假而甚郑伯也鄢逺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然则为郑伯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呜呼以兄弟之亲至交兵而战固亲亲之道绝已乆矣虽缓追逸贼而其存者几何故曰于斯时也虽圣人亦杀之而巳矣然而圣人固不使至此也公羊传曰母欲立之已杀之如勿与而已矣而又区区于当国内外之言是何思之不远也左氏以为假不弟故不称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求圣人之意若左氏可以有取焉
  用郊成十七年
  先儒之论或曰鲁郊僣也春秋讥焉非也鲁郊僭也而春秋之所讥者当其罪也赐鲁以天子之礼乐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礼乐者伯禽也春秋之讥鲁郊也上则讥成王次则讥伯禽成王伯禽不见于春秋而夫子无所致其讥也无所致其讥而不讥者春秋之所以求信于天下也夫以鲁而僭天子之郊其罪恶如此之著也夫子以为无所致其讥而不讥焉则其讥之者固天下之所用而信之也郊之书于春秋者其类有三书卜郊不从乃免牲者讥卜常祀而不讥郊也鼷䑕食郊牛角郊牛之口伤改卜牛者讥养牲之不谨而不讥郊也书四月五月九月郊者讥郊之不时而不讥郊也非卜常祀非养牲之不谨非郊之不时则不书不书则不讥也禘于太庙者为致夫人而书也有事于太庙者为仲遂卒而书也春秋之书郊者犹此而已故曰不讥郊也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见之于周也故因鲁之所有天子之礼乐而记郊之变焉耳成十七年九月辛丑用郊公羊传曰用者不宜用者也九月非所用郊也榖梁传曰夏之始犹可以承春以秋之末承春之始葢不可矣且夫郊未有至九月者也曰用者著其不时之甚也杜预以为用郊从史文或说用然后郊者皆无取焉
  㑹于澶渊宋灾故襄三十年
  春秋之时忠信之道阙大国无厌而小国屡叛朝战而夕盟朝盟而夕㑹夫子葢厌之矣观周之盛时大宗伯所制朝觐㑹同之礼各有逺近之差逺不至于疏而相忘近不至于数而相凟春秋之际何其乱也故曰春秋之盟无信盟也春秋之㑹无义㑹也虽然纷纷者天下皆是也夫子将讥之而以为不可以胜讥之也故择其甚者而讥焉桓二年㑹于稷以成宋乱襄三十年㑹于澶渊宋灾故皆以深讥而切责之也春秋之书㑹多矣书其所㑹而不书其所以㑹书其所以㑹桓之稷襄之澶渊而巳矣宋督之乱诸侯将讨之桓公平之不义孰甚焉宋之灾诸侯之大夫㑹以谋归其财既而无归不信孰甚焉非不义不信之甚春秋之讥不至于此也左氏之论得其正矣皆诸侯之大夫而书曰某人某人㑹于澶渊宋灾故尤之也不书鲁大夫讳之也且夫见邻国之灾匍匐而救之者仁人君子之心也既言而忘之既约而背之委巷小人之事也故书其始之为君子仁人之心而后可以见后之为委巷小人之事春秋之意葢明白如此而公羊传曰㑹未有言其所为者此言其所为何录伯姫也且春秋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区区焉为人之死录之是何夫子之志不广也榖梁曰不言灾故则无以见其为善澶渊之㑹中国不侵夷狄夷狄不入中国无侵伐八年善之也晋赵武楚屈建之力也如榖梁之说宋之盟可谓善矣其不曰息兵故何也呜呼左氏得其正矣
  黑肱以滥来奔昭三十一年
  诸侯之义守先君之封土而不敢有失也守天子之疆界而不敢有过也故夫以力而相夺以兵而相侵者春秋之所谓暴君也侵之虽不以兵夺之虽不以力而得之不义者春秋之所谓污君也郑伯以璧假许田晋侯使韩穿来言汶阳之田归之于齐此诸侯之以不义而取鲁田者也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莒牟夷以防兹来奔黒肱以滥来奔此鲁之以不义而取诸侯之田者也诸侯以不义而取鲁田鲁以不义而取诸侯之田皆不容于春秋者也夫子之于庶其牟夷黑肱也责之薄而于鲁也罪之深彼其窃邑叛君为穿窬之事市人屠沽且羞言之而安足以重辱君子之讥哉夫鲁周公之后守天子之东藩招聚小国叛亡之臣与之为盗窃之事孔子悲伤而痛悼之故于三叛之人具文直书而无隠讳之词盖其罪鲁之深也先儒之说区区于叛人之过恶其论固巳狭矣且夫春秋岂为穿窬盗窃之人而作哉使天下之诸侯皆莫肯容夫如此之人而穿窬盗窃之事将不禁而自绝此春秋之所以用意于其本也左氏曰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书齐豹盗三叛人名而公羊之说最为疏谬以为叔术之后而通滥于天下故不系黒肱于邾呜呼谁谓孔子而贤叔术耶葢尝论之黑肱之不系邾也意其若栾盈之不系于晋欤栾盈既奔齐而还入曲沃以叛故书曰栾盈入于晋黒肱或者既绝于邾而归窃其邑以叛欤当时之简牍既亡其详不可得而闻矣然以类而求之或亦然欤榖梁曰不言邾别乎邾也不言滥子非天子之所封也此尤迂阔而不可用矣
  小雅周之衰襄二十九年
  议论的确而文亦雅
  诗之中唯周最备而周之兴废于诗为详葢其道始于闺门父子之间而施及乎君臣之际以被冒乎天下者有乎二南后稷公刘文武创业之艰难而幽厉失道之渐存乎二雅成王纂承文武之烈而礼乐文章之备存乎颂其愈衰愈削而至夷于诸侯者在乎王黍离葢周道之盛衰可以备见于此矣小雅者言王政之小而兼陈乎其盛衰之际者也夫幽厉虽失道文武之业未坠而宣王又从而中兴之故虽怨刺并兴而未列于国风者以为犹有王政存焉故曰小雅者兼乎周之盛衰者也昔之言者皆得其偏而未备也季札观周乐歌小雅曰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之衰乎文中子曰小雅乌乎衰其周之盛乎季札之所谓衰者盖其当时亲见周道之衰而不睹乎文武成康之盛也文中子之所谓盛者言文武之馀烈历数百年而未忘虽其子孙之微而天下犹或宗周也故曰二子者皆得其偏而未备也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当周之衰虽君子不能无怨要在不至于乱而已文中子以为周之全盛不已过乎故通乎二子之说而小雅之道备矣大夫无遂事荘十九年 又僖三十年
  论甚确
  春秋之书遂一也而有善恶存焉君子观其当时之实而已矣利害出于一时而制之于千里之外当此之时而不遂君子以为固上之不足以利国下之不足以利民可以复命而后请当此之时而遂君子以为専专者固所贬也而固者亦所讥也故曰春秋之书遂一也而有善恶存焉君子观其当时之实而已矣公子结胜陈人之妇于鄄遂及齐矦宋公盟公羊传曰媵不书此何以书以其有遂事书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则专之可也公子遂如京师遂如晋公羊亦曰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公不得为政也其书遂一也而善恶如此之相逺岂可以不察其实哉春秋者后世所以学为臣之法也谓遂之不讥则愚恐后之为臣者流而为专谓遂之皆讥则愚恐后之为臣者执而为固故曰观乎当时之实而已矣西汉之法有矫制之罪而当时之名臣皆引此以为据若汲黯开仓以赈饥民陈汤发兵以诛郅支若此者专之可也不然获罪于春秋矣
  定何以无正月定元年
  明辩
  始终授受之际春秋之所甚谨也无事而书首时事在二月而书王二月事在三月而书王三月者例也至于公之始年虽有二月三月之书而又特书正月隠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庄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夫人孙于齐所以揭天子之正朔而正诸侯之始也公羊传曰縁民臣之心不可一日无君縁始终之义一年不二君不可旷年无君故诸侯皆逾年即位而书正月定公元年书曰王三月晋人执宋仲㡬于京师先儒疑焉而未得其当也尝试论之春秋十有二公其得终始之正而备即位之礼者四文公成公襄公哀公也摄而立不得备即位之礼者一隠公也先君不以其道终而已不得备即位之礼者六桓公庄公闵公僖公宣公昭公也先君不以其道终而又在外者二庄公定公也在外逾年而后至者一定公也且夫先君虽在外不以其道终而未尝有逾年而后至者则是二百四十二年未尝一日无君而定公之元年鲁之统绝者自正月至于六月而后续也正月者正其君也昭公未至定公未立季氏当国而天子之正朔将谁正耶此定之所以无正月也公羊传曰正月者正即位也定无正月者即位后也定哀多微辞而何休以为昭公出奔国当绝定公不得继体奉正故讳为㣲辞呜呼昭公绝而定公又不得立是鲁遂无君矣榖梁以为昭无正终故定无正始观庄公元年书正则不言而可知其妄矣
  犹三望
  文㫖踈鬯而韵度磬折
  先儒论书犹之义者可以己也愚以为不然春秋之所以书犹者二曰如此而犹如此者甚之之辞也公子遂如齐至黄乃复辛已有事于太庙仲遂卒于垂壬午犹绎万入去龠是也曰不如此而犹如此者幸之之辞也閠月不告朔犹朝于庙不郊犹三望是也夫子伤周道之衰礼乐文章之坏而莫或救之也故区区焉掇拾其遗亡以为其全不可得而见矣得见一二斯可矣故閠月不告朔犹朝于庙者悯其不告朔而幸其犹朝于庙也不郊犹三望者伤其不郊而幸其犹三望也夫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亲见之于周也故因鲁之所行郊祀之礼而备言之焉耳春秋之书三望者皆为不郊而书也或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或郊牛之口伤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犹三望或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乃免牛不郊犹三望榖梁传曰乃者亡乎人之辞也犹者可以己之辞也且夫鲁虽不郊而犹有三望者存焉此夫子之所以存周之遗典也若曰可以己则是周之遗典绝矣或曰鲁郊僭也而夫子何存焉曰鲁郊僣也而夫子不讥夫子之所讥者当其罪也赐鲁以天子之礼乐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礼乐者伯禽也春秋而讥鲁郊也上则讥成王次则讥伯禽成王伯禽不见于经而夫子何讥焉故曰犹三望者所以存周之遗典也范寗以三望为海岱淮公羊以为泰山河海而杜预之说最备曰分野之星及国中山川皆因郊而望祭之此说宜可用
  观过斯知仁
  论亦是终不出苏氏法门
  孔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自孔安国以下解者未有得其本指者也礼曰与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闻之于师曰此论语之义疏也请得以论其详人之难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扬雄有言有人则作之无人则辍之夫茍见其作而不见其辍虽盗跖为伯夷可也然古有名知人者其效如影响其信如蓍龟此何道也故彼其观人也亦多术矣委之以利以观其节乘之以猝以观其量伺之以独以观其守惧之以敌以观其气故晋文公以壶飧得赵衰郭林宗以破甑得孟敏是岂一道也哉夫与仁同功而谓之仁则公孙之布被与子路之缊袍何异陈仲子之螬李与颜渊之箪瓢何辨何则功者人所趋也过者人所避也审其趋避而真伪见矣古人有言曰锄麑违命也推其仁可以托国斯其为观过知仁也欤
  君使臣以礼
  论亦正大
  君以利使臣则其臣皆小人也幸而得其人亦不过健于才而薄于徳者也君以礼使臣则其臣皆君子也不幸而非其人犹不失廉耻之士也其臣皆君子则事治而民安士有廉耻则临难不失其守小人反是故先王谨于礼礼以钦为主宜若近于弱然而服暴者莫若礼也礼以文为饰宜若近于伪然而得情者莫若礼也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不有爵禄刑罚也乎何为其专以礼使臣也以爵禄而至者贪利之人也利尽则逝矣以刑罚而用之者畏威之人也威之所不及则解矣故莫若以礼礼者君臣之大义也无时而巳也汉髙祖以神武取天下其得人可谓至矣然恣慢而侮人洗足箕踞溺冠跨项可谓无礼矣故陈平论其臣皆嗜利无耻者以是进取可也至于守成则殆矣髙帝晚节不用叔孙通陆贾其祸岂可胜言哉吕后之世平勃背约而王诸吕㡬危刘氏以廉耻不足故也武帝踞厕而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黯青虽富贵不改奴仆之姿而黯社稷臣也武帝能礼之而不能用可以太息矣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一百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