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四十二 唐宋八大家文钞 卷四十三 巻四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三
  明 茅坤 撰
  庐陵文钞十五
  史论
  欧阳公于叙事处往往得太史迁髓而其所为新唐书及五代史短论亦并有太史公风度予故撮录凡二十一首
  唐书兵志论
  唐兵三变处如掌
  古之有天下国家者其兴亡治乱未始不以德而自战国秦汉以来鲜不以兵夫兵岂非重事哉然其因时制变以茍利趋便至于无所不为而考其法制虽可用于一时而不足施于后世者多矣惟唐立府兵之制颇有足称焉葢古者兵法起于井田自周衰王制壊而不复至于府兵始一寓之于农其居处教养畜材待事动作休息皆有节目虽不能尽合古法葢得其大意焉此高祖太宗之所以盛也至其后世子孙骄弱不能谨守屡变其制夫置兵所以止乱及其弊也适足为乱又其甚也至困天下以养乱而遂至于亡焉葢唐有天下二百馀年而兵之大势三变其始盛时有府兵府兵后废而为彍骑彍骑又废而方镇之兵盛矣及其末也强臣悍将兵布天下而天子亦自置兵于京师曰禁军其后天子弱方镇强而唐遂以亡灭者措置之势使然也若乃将卒营阵车骑器械征防守卫凡兵之事不可以悉记记其废置得失终始治乱兴灭之迹以为后世戒云
  唐书礼乐志论
  古礼之亡久矣欧阳公于此亦无限悲慨
  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古者宫室车舆以为居衣裳冕弁以为服尊爵俎豆以为器金石丝竹以为乐以适郊庙以临朝廷以事神而治民其岁时聚会以为朝觐聘问欢欣交接以为射鄕食飨合众兴事以为师田学挍下至里闾田亩吉凶哀乐凡民之事莫不一出于礼由之以教其民为孝慈友悌忠信仁义者常不出于居处动作衣服饮食之间葢其朝夕从事者无非乎此也此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使天下安习而行之不知所以迁善远罪而成俗也及三代已亡遭秦变古后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号位序国家制度宫车服器一切用秦旧间虽有欲治之主思所改作不能超然远复三代之上而牵其时俗稍即以损益大抵安于茍简而已其朝夕从事则以簿书狱讼兵食为急曰此为政也所以治民至于三代礼乐具其名物而藏于有司时出而用之郊庙朝廷曰此为礼也所以教民此所谓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故自汉以来史官所记事物名数降登揖让拜俛伏兴之节皆有司之事尔所谓礼之末节也然用之郊庙朝廷自搢绅大夫从事其间者皆莫能晓习而天下之人至于老死未尝见也况欲识礼乐之盛晓然谕其意而被其教化以成俗乎呜呼习其器而不知其意忘其本而存其末又不能备具所谓朝觐聘问射鄕食飨师田学校冠㛰丧葬之礼在者几何自梁以来始以其当时所行傅于周官五礼之名各立一家之学唐初即用隋礼至太宗时中书令房𤣥龄秘书监魏徴与礼官学士等因隋之礼增以天子上陵朝庙养老大射讲武读时令纳皇后皇太子入学太常行陵合朔陈兵大社等为吉礼六十一篇賔礼四篇军礼二十篇嘉礼四十二篇凶礼十一篇是为贞观礼高宗又诏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杜正伦李义府中书侍郎李友益黄门侍郎刘祥道许圉师太子賔客许敬宗太常卿韦琨等增之为一百三十卷是为显庆礼其文杂以式令而义府敬宗方得幸多希旨传会事既施行议者皆以为非上元三年诏复用贞观礼由是终高宗世贞观显庆二礼兼行而有司临事远引古义与二礼叅考增损之无复定制武氏中宗继以乱败无可言者博士掌礼备官而已𤣥宗开元十年以国子司业韦绦为礼仪使以掌五礼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岩上疏请删去礼记旧文而益以今事诏付集贤院议学士张说以为礼记不刋之书去圣久远不可改易而唐贞观显庆礼仪注前后不同宜加折衷以为唐礼乃诏集贤院学士右散骑常侍徐坚左拾遗李锐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历年未就而锐卒萧嵩代锐为学士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定为一百五十巻是为大唐开元礼由是唐之五礼之文始备而后世用之虽时小有损益不能过也贞元中太常礼院修撰王泾考次历代郊庙沿革之制及其工歌祝号而图其坛屋陟降之序为郊祀录十卷元和十一年秘书郎修撰韦公肃又录开元已后礼文损益为礼阁新仪三十卷十三年太常博士王彦威为曲台新礼二十卷又采元和以来三公士民㛰祭丧葬之礼为续曲台礼三十卷呜呼考其文记可谓备矣以之施于贞观开元之间亦可谓盛矣而不能至三代之隆者具其文而意不在焉此所谓礼乐为虚名也哉
  唐书食货志论
  论悉文亦跌宕
  古之善治其国而爱养斯民者必立经常简易之法使上爱物以养其下下勉力以事其上上足而下不困故量人之力而授之田量地之产而取以给公上量其入而出之以为用度之数是三者常相须以济而不可失失其一则不能守其二及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茍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则财利之说兴而聚敛之臣用记曰宁畜盗臣盗臣诚可恶然一人之害尔聚敛之臣用则经常之法坏而下不胜其弊焉唐之始时授人以口分世业田而取之以租庸调之法其用之也有节葢其畜兵以府卫之制故兵虽多而无所损设官有常员之数故官不滥而易禄虽不及三代之盛时然亦可以为经常之法也及其弊也兵冗官滥为之大蠹自天宝以来大盗屡起方镇数叛兵革之兴累世不息而用度之数不能节矣加以骄君昏主奸吏邪臣取济一时屡更其制而经常之法荡然尽矣由是财利之说兴聚敛之臣进葢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至于盐鐡转运屯田和籴铸钱括苗㩁利借商进奉献助无所不为矣葢愈烦而愈弊以至于亡焉
  唐书艺文志论
  序事中带感慨悲吊以发议论其机轴本史迁来
  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绝而简编脱乱讹缺学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诸儒章句之学兴焉其后传注笺解义疏之流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然其为说固已不胜其繁矣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国家兴灭终始僣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时方修明圣经以绌缪异而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辩而孟轲荀卿始专修孔氏以折异端然诸子之论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夫王迹熄而诗亡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历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然其变态百出不可穷极何其多也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其着录者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巻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又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巻呜呼可谓盛矣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馀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欤而俚言俗说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欤今著于篇有其名而无其书者十葢五六也可不惜哉
  唐书五行志论
  千古五行灾异之说最为辩悉可诵
  万物盈于天地之间而其为物最大且多者有五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其用于人也非此五物不能以为生而阙其一不可是以圣王重焉夫所谓五物者其见象于天也为五星分位于地也为五方行于四时也为五德禀于人也为五常播于音律为五声发于文章为五色而总其精气之用谓之五行自三代之后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说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以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馀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尤为委曲繁密葢王者之有天下也顺天地以治人而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以为水旱蝗螟风雹雷火山崩水溢泉竭雪霜不时雨非其物或发为氛雾虹霓光怪之类此天地灾异之大者皆生于乱政而考其所发验以人事往往近其所失而以类至然时有推之不能合者岂非天地之大固有不可知者邪若其诸物种类不可胜数下至细微家人里巷之占有考于人事而合者有漠然而无所应者皆不足道语曰迅雷风烈必变葢君子之畏天也见物有反常而为变者失其本性则思其有以致而为之戒惧虽微不敢忽而已至为灾异之学者不然莫不指事以为应及其难合则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说葢自汉儒董仲舒刘向与其子歆之徒皆以春秋洪范为学而失圣人之本意至其不通也父子之言自相戾可胜叹哉昔者箕子为周武王陈禹所有洪范之书条其事为九类别其说为九章谓之九畴考其说初不相附属而向为五行传乃取其五事皇极庶徴附于五行以为人事皆属五行欤则至于入政五纪三德稽疑福极之类又不能附至俾洪范之书失其伦理有以见所谓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说也然自汉以来未有非之者又其祥𤯝祸痾之说自其数术之学故略存之庶几深识博闻之士有以考而择焉
  五代史梁太祖论
  议论得大体而文殊圆转澹宕
  呜呼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议者或讥予大失春秋之㫖以谓梁负大恶当加诛绝而反进之是奖篡也非春秋之志也予应之曰是春秋之志尔鲁桓公弑隠公而自立者宣公弑子赤而自立者郑厉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卫公孙剽逐其君衎而自立者圣人于春秋皆不绝其为君此予所以不伪梁者用春秋之法也然则春秋亦奖篡乎曰惟不绝四者之为君于此见春秋之意也圣人kao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则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掩尔使为君者不得掩其恶然后人知恶名不可逃则为恶者庶乎其息矣是谓用意深而劝戒切为言信而善恶明也桀纣不待贬其王而万世所共恶者也春秋于大恶之君不诛绝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著其罪而信乎后世与其为君而不掩其恶以息人之为恶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后知予不伪梁之旨也
  五代史唐明宗论
  中多名言可为世戒
  呜呼自古治世少而乱世多三代之王有天下者皆数百年其可道者数君而已况于后世邪况于五代邪予闻长老为予言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寛仁爱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称也尝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废内藏库四方所上物悉归之有司广寿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雘喟然叹曰天以火戒我岂宜增以侈邪岁尝旱已而雪暴坐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得扫雪曰此天所以赐我也数问宰相冯道等民间疾苦闻道等言谷帛贱民无疾疫则欣然曰吾何以堪之当与公等作好事以报上天吏有犯赃辄寘之死曰此民之蠹也以诏书褒廉吏孙岳等以风示天下其爱人恤物葢亦有意于治矣其即位时春秋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十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然夷狄性果仁而不明屡以非辜诛杀臣下至于从荣父子之间不能虑患为防而变起仓卒卒陷之以大恶帝亦由此饮恨而终当是时大理少卿康澄上疏言时事其言曰为国家者有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皆多澄言切中时病若从荣之变任圜安重诲等之死可谓上下相徇而毁誉乱真之敝矣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
  五代史晋家人传论
  痛切
  呜呼古之不幸无子而以其同宗之子为后者圣人许之著之礼经而不讳也而后世闾阎鄙俚之人则讳之讳则不胜其欺与伪也故其茍偷窃取婴孩襁褓讳其父母而自欺以为我生之子曰不如此则不能得其一志尽爱于我而其心必二也而为其子者亦自讳其所生而绝其天性之亲反视以为叔伯父以此欺其九族而乱其人鬼亲踈之序凡物生而有知未有不爱其父母者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绝其天性欤曾禽兽之不若也使其不忍而外阳绝之是大伪也夫闾阎鄙俚之人之虑于事者亦已深矣然而茍窃欺伪不可以为法者小人之事也惟圣人则不然以谓人道莫大于继绝此万世之通制而天下之公行也何必讳哉所谓子者未有不由父母而生者也故为人后者必有所生之父有所后之父此理之自然也何必讳哉其简易明白不茍不窃不欺不伪可以为通制而公行者圣人之法也又以谓为人后者所承重故加其服以斩而不绝其所生之亲者天性之不可绝也然而恩有屈于义故降其服以期服外物也可以降而父母之名不可改故著于经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自三代以来有天下国家者莫不用之而晋氏不用也出帝之于敬儒绝其父道臣而爵之非特以其义不当立不得已而绝之葢亦习见闾阎鄙俚之所为也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如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天子而为闾阎鄙俚之事者多矣而晋氏起于沙陀以篡逆而得天下高祖以耶律德光为父而出帝于德光则以为祖而称孙于其所生父则臣而名之是岂可以人理责哉
  五代史周世宗论
  直叙
  呜呼五代本纪备矣君臣之际可胜道哉梁之友圭反唐戕克宁而杀存乂从璨则父子骨肉之恩几何其不绝矣太妃薨而辍朝立刘氏冯氏为皇后则夫妇之义几何其不乖而不至于禽兽矣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居丧改元而用乐杀马延及任圜则礼乐刑政几何其不坏矣至于赛雷山传箭而扑马则中国几何其不夷狄矣可谓乱世也欤而世宗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闗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綂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达英果议论伟然即位之明年废天下佛寺三千三百三十六是时中国乏钱乃诏悉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尝曰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茍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像岂有所惜哉由是群臣皆不敢言尝夜读书见唐元桢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岁大均天下之田其规为志意岂小哉其伐南唐问宰相李谷以计策后克淮南出榖䟽使学士陶榖为赞而盛以锦囊尝置之坐侧其英武之材可谓雄杰及其虚心听纳用人不疑岂非所谓贤主哉其北取三闗兵不血刃而史家犹讥其轻社稷之重而侥幸一胜于仓卒殊不知其料强弱较彼我而乘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机此非明于决胜者孰能至哉诚非史氏之所及也




  唐宋入大家文钞巻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