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三十九 唐宋八大家文钞 巻四十 巻四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四十
  明 茅坤 撰
  庐陵文钞十二
  论
  正统论上
  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与不一然后正统之论作尧舜之相传三代之相代或以至公或以大义皆得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是以君子不论也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终之分明故也及后世之乱僭伪兴而盗窃作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于一者周平王之有吴徐是也有合天下于一而不得居其正者前世谓秦为闰是也由是正统之论兴焉自汉而下至于西晋又推而下之为宋齐梁陈自唐而上至于后魏又推而上之则为夷狄其帝王之理舛而始终之际不明由是学者疑焉而是非又多不公自周之亡迄于显徳实千有二百一十六年之间或理或乱或取或传或分或合其理不能一概大抵其可疑之际有三周秦之际也东晋后魏之际也五代之际也秦亲得周而一天下其迹无异禹汤而论者黜之其可疑者一也以东晋承西晋则无终以隋承后魏则无始其可疑者二也五代之所以得国者虽异然同归于贼乱也而前世议者独以梁为伪其可疑者三也夫论者何为疑者设也尧舜三代之始终较然著乎万世而不疑固不待论而明也后世之有天下者帝王之理或舛而始终之际不明则不可以不疑故曰由不正与不一然后正统之论作也然而论者众矣其是非予夺所持者各异使后世莫知夫所从者何哉葢于其可疑之际又挟自私之心而溺于非圣之学也自西晋之灭而南为东晋宋齐梁陈北为后魏北齐后周隋私东晋者曰隋得陈然后天下一则推其统曰晋宋齐梁陈隋私后魏者曰统必有所受则推其统曰唐受之隋隋受之后周后周受之后魏至其甚相戾也则为南史者诋北曰虏为北史者诋南曰夷此自私之偏说也自古王者之兴必有盛徳以受天命或其功泽被于生民或累世积渐而成王业岂偏名于一徳哉至于汤武之起所以救弊拯民葢有不得已者而曰五行之运有休王一以彼衰一以此胜此历官术家之事而谓帝王之兴必乘五运者缪妄之说也不知其出于何人葢自孔子殁周益衰乱先王之道不明而人人异学肆其怪奇放荡之说后之学者不能卓然奋力而诛绝之反从而附益其说以相结固故自秦推五胜以水徳自名由汉以来有国者未始不由于此说此所谓溺于非圣之学也惟天下之至公大义可以袪人之疑而使人不得遂其私夫心无所私疑得其决则是非之异论息而正统明所谓非圣人之说者可置而勿论也
  正统论下
  凡为正统之论者皆欲相承而不绝至其㫁而不属则猥以假人而续之是以其论曲而不通也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夏商周秦汉唐是也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正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晋隋是也天下大乱其上无君僭窃并兴正统无属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有功者强有徳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皆加乎当世幸而以大并小以强兼弱遂合天下于一则大且强者谓之正统犹有说焉不幸而两立不能相并考其迹则皆正较其义则均焉则正统者将安予夺乎东晋后魏是也其或终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则可谓之正统乎魏及五代是也然则有不幸而丁其时则正统有时而绝也故正统之序上自尧舜历夏商周秦汉而绝晋得之而又绝隋唐得之而又绝自尧舜以来三绝而复续惟有绝而有续然后是非公予夺当而正统明然诸儒之论至于秦及东晋后魏五代之际其说多不同其恶秦而黜之以为闰者谁乎是汉人之私论溺于非圣曲学之说者也其说有三不过曰灭弃礼乐用法严苛与其兴也不当五徳之运而已五徳之说可置而勿论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尔然未原秦之本末也昔者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夏之衰也汤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兴也或以徳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初夏世衰而桀为昏暴汤救其乱而起稍治诸侯而诛之其书曰汤征自葛是也其后卒以攻桀而灭夏及商世衰而纣为昏暴周之文武救其乱而起亦治诸侯而诛之其诗所谓崇密是也其后卒攻纣而灭商推秦之兴其功徳固有优劣而其迹岂有异乎秦之纪曰其先大业出于颛顼之苗裔至孙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间赐姓羸氏及非子为周养马有功秦仲始为命大夫而襄公与立平王遂受岐丰之赐当是之时周衰固已久矣乱始于穆王而继以厉幽之祸平王东迁遂同列国而齐晋大侯鲁卫同姓擅相攻伐共起而弱周非独秦之暴也秦于是时既平犬夷因取周所赐岐丰之地而缪公以来始东侵晋地至于河尽灭诸戎拓国千里其后闗东诸侯强僭者日益多周之国地日益蹙至无复天子之制特其号在尔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之君臣稽首自归于秦至其后世遂灭诸侯而一天下此其本末之迹也其徳虽不足而其功力尚不优于魏晋乎始秦之兴务以力胜至于始皇遂悖弃先王之典礼又自推水徳益任法而少恩其制度文为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见黜也夫始皇之不徳不过如桀纣桀纣不废夏商之统则始皇未可废秦也其私东晋之论者曰周迁而东天下遂不能一然仲尼作春秋区区于尊周而黜吴楚者岂非以其正统之所在乎晋迁而东与周无异而今黜之何哉曰是有说焉较其徳与迹而然耳周之始兴其来也逺当其盛也规方天下为大小之国众建诸侯以维王室定其名分使传子孙而守之以为万世之计及厉王之乱周室无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诸侯不敢侥幸而窥周于此然后见周徳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圣人之业也况平王之迁国地虽蹙然周徳之在人者未厌而法制之临人者未移平王以子继父自西而东不出王畿之内则正统之在周也推其徳与迹可以不疑夫晋之为晋与乎周之为周也异矣其徳法之维天下者非有万世之计圣人之业也直以其受魏之禅而合天下于一推较其迹可以曰正而统耳自惠帝之乱至于愍懐之间晋如线尔惟嗣君继世推其迹曰正焉可也建兴之亡晋于是而绝矣夫周之东也以周而东晋之南也岂复以晋而南乎自愍帝死贼庭琅邪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继世徒以晋之臣子有不忘晋之心发于忠义而功不就可为伤已若因而遂窃正统之号其可得乎春秋之说君弑而贼不讨则以为无臣子也使晋之臣子遭乎圣人适当春秋之诛况欲干天下之统哉若乃国己灭矣以宗室子自立于一方卒不能复天下于一则晋之琅邪与夫后汉之刘备五代汉之刘崇何异备与崇未尝为正统则东晋可知焉耳其私后魏之论者曰魏之兴也其来甚逺自昭成建国改元承天下衰弊得奋其力并争乎中国七世至于孝文而去夷即华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乱然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考其渐积之基其道徳虽不及于三代而其为功何异王者之兴今特以其不能并晋宋之一方以小不备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统者何哉曰质诸圣人而不疑也今为魏说者不过曰功多而国强耳此圣人有所不与也春秋之时齐桓晋文可谓有功矣吴楚之僭迭强于诸侯矣圣人于春秋所尊者周也然则功与强圣人有所不取也论者又曰秦起夷狄以能灭周而一天下遂进之魏亦夷狄以不能灭晋宋而见黜是则因其成败而毁誉之岂至公之笃论乎曰是不然也各于其党而已周秦之所以兴者其说固已详之矣当魏之兴也刘渊以匈奴慕容以鲜卑苻生以氐弋仲以羌赫连秃髪石勒季龙之徒皆四夷之雄者也其力不足者弱有馀者强其最强者苻坚当坚之时自晋而外天下莫不为秦休兵革兴学校庶几刑政之方不幸未几而败乱其又强者曰魏自江而北天下皆为魏矣幸而传数世而后乱以是而言魏者才优于苻坚而已岂能干正统乎五代之得国者皆贼乱之君也而独伪梁而黜之者因恶梁者之私论也唐自僖昭以来不能制命于四海而方镇之兵作已而小者并于大弱者服于强其尤强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晋共起而窥唐而梁先得之李氏因之借名讨贼以与梁争中国而卒得之其势不得不以梁为伪也而继其后者遂因之使梁独被此名也夫梁固不得为正统而唐晋汉周何以得之今皆黜之而论者犹以汉为疑以为契丹灭晋天下无君而汉起太原徐驱而入汴与梁唐晋周其迹异矣而今乃一概可乎曰较其心迹小异而大同尔且刘知逺晋之大臣也方晋有契丹之乱也竭其力以救难力所不胜而不能存晋出于无可奈何则可以少异乎四国矣汉独不然自契丹与晋战者三年矣汉独髙拱而视之如齐人之视越人也卒幸其败亡而取之及契丹之北也以中国委之许王从益而去从益之势虽不能存晋然使忠于晋者得而奉之可以冀于有为也汉乃杀之而后入以是而较其心迹其异于四国者几何矧皆未尝合天下于一也其于正统绝之何疑
  统者犹丝之有绪也王者一四海其子孙之衰茍一日庙祀不绝则其统固在也周之衰也所当列国者千百之什一耳而仲尼作春秋犹书曰春王正月者周之统未尝绝也东汉之亡也魏得其六吴得其三而蜀得其一耳朱文公作纲目必帝蜀而寇魏者以汉正统未绝也观此则欧阳之以秦不当为闰以五代梁不得独为伪固是而其以东晋为非统而直欲黜之者恐亦未当也于是欧阳公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曰正统有时而绝愚特以为统之在天下未尝绝也愚当暇日作正统图特为辩以折千古不决之疑可也 按正统论凡七公晚年删为三今所录者盖晚年所定也
  为君难论上
  用人之难
  语曰为君难者孰难哉葢莫难于用人夫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专则不复谋于人而拒绝群议是欲尽一人之用而先失众人之心也信之欲笃则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审事之可否不计功之成败也夫违众举事又不审计而轻发其百举百失而及于祸败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败非则又从而赞之以其违众为独见之明以其拒諌为不惑群论以其偏信而轻发为决于能㫁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祸败则虽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叹也前世为人君者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祸败者多矣不可以遍举请试举其一二昔秦苻坚地大兵强有众九十六万号称百万蔑视东晋指为一隅谓可直以气吞之耳然而举国之人皆言晋不可伐更进互说者不可胜数其所陈天时人事坚随以强辩折之忠言谠论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听太子宏少子诜至亲之言也不听沙门道安坚平生所信重者也数为之言不听惟听信一将军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内㫁神谋足矣不烦广访朝臣以乱圣虑坚大喜曰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尔于是决意不疑遂大举南伐兵至寿春晋以数千人击之大败而归比至洛阳九十六万兵亡其八十六万坚自此兵威沮丧不复能振遂至于乱亡近五代时后唐清泰帝患晋祖之镇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议欲徙之于郓州举朝之士皆諌以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与谋枢密直学士薛文遇问之以决可否文遇对曰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成此事㫁在陛下何必更问群臣帝大喜曰术者言我今年当得一贤佐助我中兴卿其是乎即时命学士草制徙晋祖于郓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日而晋祖反书至清泰帝忧惧不知所为谓李嵩曰我适见薛文遇为之肉颤欲自抽刀刺之嵩对曰事己至此悔无及矣但君臣相顾涕泣而已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祸败乱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坚欲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为贤佐助我中兴可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也或有诘予曰然则用人者不可专信乎应之曰齐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诸葛亮可谓专而信矣不闻举齐蜀之臣民非之也葢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专任而不贰也使令出而两国之人不从事行而两国之人不便则彼二君者其肯专任而信之以失众心而敛国怨乎
  凡欧阳公之论最痛切然其行文不如三苏袅娜纡徐须参互之为入神解
  为君难论下
  听言之难
  呜呼用人之难难矣未若听言之难也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辩纵横而可喜忠言质朴而多讷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明暗也谀言顺意而易悦直言逆耳而触怒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贤愚也是皆未足为难也若听其言则可用然用之有辄败人之事者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后为听言之难也请试举其一二战国时赵将有赵括者善言兵自谓天下莫能当其父奢赵之名将老于用兵者也每与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终不以括为能也叹曰赵若以括为将必败赵事其后奢死赵遂以括为将其母自见赵王亦言括不可用赵王不听使括将而攻秦括为秦军射死赵兵大败降秦者四十万人坑于长平葢当时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败者也此听其言可用用之辄败人事者赵括是也秦始皇欲伐荆问其将李信用兵几何信方年少而勇对曰不过二十万足矣始皇大喜又以问老将王翦翦曰非六十万不可始皇不悦曰将军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为可用即与兵二十万使伐荆王翦遂谢病退老于频阳已而信大为荆人所败亡七都尉而还始皇大惭自驾如频阳谢翦因强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万不可于是卒与六十万而往遂以灭荆夫初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且听计于人者宜如何听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辄败事听其言若不可用舍之宜矣然必如其说则成功此所以为难也予又以谓秦赵二主非徒失于听言亦由乐用新进忽弃老成此其所以败也大抵新进之士喜勇锐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听勇锐之语则易合闻持重之言则难入也若赵括者则又有说焉予略考史记所书是时赵方遣廉颇攻秦颇赵名将也秦人畏颇而知括虚言易与也因行反间于赵曰秦人所畏者赵括也若赵以为将则秦惧矣赵王不悟反间也遂用括为将以代颇蔺相如力諌以为不可赵王不听遂至于败由是言之括虚谈无实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赵之诸臣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敌国亦知之独其主不悟尔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独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祸乱败亡由此者不可胜数也以上二篇并引传记原文以为议论而于中略㸃缀数言自是一体 若史迁之传伯夷却又通篇以议论为叙事正与此互相发明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四十
<集部,总集类,唐宋八大家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