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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徐子云请了屈公来,并请南湘、仲清、文泽、春航、王恂、子玉作陪,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为孙亮功请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赘过来。亮功因两位贤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来。

  子云因屈道生是个高雅好静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个,宝珠、漱芳、蕙芳、素兰。漱芳有恙不能前来,格外又知会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与子云、次贤叙了好些旧话。

  且将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人,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

  其父由宏词科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满三十岁,即行去世。

  那时道生才得四岁,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节多年,教养兼任。道生到了十六岁上入了学,即丁祖父忧。三年服满,将要应举,又丁了祖母忧,又是三年。那年服阕后,太夫人又相继去世。道生一连丁了九年忧,已到二十五岁了。娶妻闵氏,贤慧无双。道生奔走衣食,笔耕糊口,历走燕、赵、吴、越,并滇南、黔省,为诸侯幕客。纵横万馀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时,爱其才品者咸比为杜少陵、孟东野。但其赋性高旷,不善治家,常为贫乏所累。后复游京师应举,两试不第,馆于刘尚书家,教过文泽两年。继为华公子请去教书,又逗留了三年,仍归乡里。守令钦其贤,举了孝廉方正,铨选了江西一个苦缺知县,任满题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并无亲丁骨肉。

  有几个下人,也是外面荐来的。只有一个长随叫刘喜,跟了有五六年,颇有良心,其馀是些不关痛痒的。屈公虽则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倒有好几箱。到京来,刘尚书念旧,见其宦囊萧索,赠了他二百金。

  华公子知道他来,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玩铺买了好些书籍、名帖等类。从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馀无几了。

  从前徐中堂在京时,也与他相好,并有些事情请教他,又请他代代笔,作些诗文,所以子云以长者相待。史南湘是同乡后辈,不消说是认识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经会过,唯仲清、子玉初次识荆,见了那仙风道骨的相貌,况且又是父执,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见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温然玉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气肃,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想道:“梅铁庵可为有子矣。”便与子玉说些江西事情,说道:“令尊大人严拒情面,杜绝苞苴,一省人都比他为司马光、文彦博。士子们感戴是不用说了。”又问些子玉去年乡试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看他言词清蔼,气象虚冲,自然已是个饱学,心里要想试试他,且到饮酒时慢慢的考他。

  只见四旦约齐同来,蕙芳已经认识,四人都上前请安。道生拱了手,命他们坐了,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三人名号,谓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发比从前好了。”子云道:“今日本不应叫他们来伺候,因他们尚不十分恶劣,还可以捧研拂笺。况他们前日听得先生来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齿颊馀芬,褒扬一字,则胜于拳金之赏,想先生决不责子云之荒谬也。”道生笑道:“你为我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说。对花饮酒,何损于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这四位倒不像个梨园子弟。你们自然是极熟的,我却头一回见面,我试将他们的大概说出来,看对与不对。”众人听了,倒要细细的听他怎么讲。次贤道:“我知道尊兄是精于风鉴的,但以后的话不要讲他,倒要讲讲从前的是。什么千金事业、两子收成的话,我也会说的。你能将各人的性情脾气讲出来,我才服你。”诸旦听了皆笑。子云道:“这个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难,待我说给你们听。”说到此,已摆了席。子云敬酒,分了东西两席。东首是道生不消说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这是我乡前辈,如何敢抗礼。”才定了仲清。东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东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文泽。子云东席作主,次贤西席作陪。宝珠、琴言在东,蕙芳、素兰在西,一一坐了。主人让酒,客皆饮了几杯。道生道:“我将前日先见的苏媚香谈起。”西席的人个个细听。道生道:“我这看相不论气色,部位是要论的,然尚在其次。我看全身的神骨、举止行动、坐相、立相,并口音言语,分人清浊,观人心地,以定休咎。但头一句就恐有些不对,我看媚香是个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你们自必知道,对不对呢?”众人心上有些诧异,犹疑他知道他的出身,所以头一个就拿他来开场,要显他的本事。次贤道:“你不要访了他的根底来。”

  道生道:“这也何必要访?我知道他聪慧异常,肝胆出众,是个敢作敢为的。但虽是个好出身,未免幼年受尽了苦,所谓死里逃生。据我看,他一二年内,必有一番作为,就要改行的。后来收成怎样,此事还远,我也不必说。若说,静宜又要驳我了。”再看素兰、宝珠,大致相仿,与蕙芳也不差什么,就没有讲他们出身。又道:“出污泥而不滓,就是他们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道:“这位有些不像,如今还在班里么?”次贤道:“现在班里,而且是个五月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赏,是个顶红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此人若念了书,倒与我一样,断不能发科发甲的。”众人听他说得很切,也就笑了。

  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虽非富贵中人,恰是清高一路。你这片心与人两样,不是你愿意的,恰一点委屈受不得。是你愿意,恰又死而无怨。如遇著忠孝节义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来。但有一句话,心从宽厚上用,可以造命立运,惟怕寿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回造化。”众人听他说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话。琴言因这几句话,说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飘飘欲仙之概,便也待他亲厚起来。

  道生与南湘并坐,便问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为?请把善政讲讲。”南湘道:“家严初任外官,况且才三个月,尚未办什么事,就访得了一个土豪、两个蠹役,地方上很称快。制台写信来,也说了几句好话,其馀也没有什么。”道生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为的。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江西,我到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县都装聋作哑,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有个口号:‘东乡有一虎,西乡有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肠。狼虎食完剩残血,犹饱馋蛇与饿蝎。公门荡荡开,蛇蝎齐进来。县官坐堂如土偶,蝎爬其背蛇盘首。’那狼、虎是土豪,蛇、蝎是蠹役。东乡的捐了个卫千总,西乡是亲兄弟。一个武举、一个武生,他手下的都是贼盗,他作个窝藏盗首,结交了东乡虎,包揽词讼,把持衙门,又有蛇、蝎二役勾连。我到任时,查三年之内已换了七任知县,盗案、命案共有二百馀件。我费了半年心力,办了这五个人,已后就太平无事,也没有个命、盗案出来。”子云道:“这功劳却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县。”道生道:“我也不敢居功,地方上应办的我总要办,尽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么地位再说。”又与诸名士谈讲了好些事情。

  子云见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著个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生即问关子玉道:“世兄博览经史,不知方才这个虱子见于何书为古?诗词杂说是不用讲的。”子玉劈头被他一问,呆了一呆,想道:“这个字却也稀少,他说见于何书为古,这些扪虱、贯虱就不必讲了。”婉言答道:“小侄寡闻浅见,读书未多。见于书史者也只有数条,大约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论》‘君子之处域内,何异虱之处□中’为先了。”南湘道:“还有《史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道生道:“此二条尚在《商子》之后,古有虱官,见于《商子》。《汉书艺文志》传《商君书》二十九篇,后来亡其三篇,只传二十六篇。内有仁义礼乐之官为虱官。杜牧之书其语于处州孔子庙碑阴曰:‘彼商鞅者,能耕能战,能行其法,基秦之强,曰:彼仁义虱官也。’盖仁义自人心生,犹虱由人垢生。译虱字之义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贤道:“今日道翁要开书箱了,幸这些陪客都还可以领教。若单是我一个,我就不准你讲。”道生笑道:“你们都是些才人词客,无书不览,我这老朽,岂敢班门弄斧。况且少年时也是些耳食之学,随听随忘,如今都不记得了。”子云道:“前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

  道生道:“此板早已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作这些东西,豪无道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戏目的对子。”道生道:“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兰竹,涂几首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本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杨时乔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

承帝曰嗟,翼辅佐卿。
洲渚与登,鸟兽之门。
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营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华岳泰衡。
宗疏事裒,劳馀神□。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
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
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据。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二氏以《左传》成王有歧阳之搜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化中郑文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也,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汉《曹景完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耶太守《张君颂》、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生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始命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拓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临本,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刻在禁中,后石晋之乱,契丹辇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库中。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道祖又摹之他石,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各郡学宫,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异之,掘地得兰亭,并门铜□,舍利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矣。至于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观、绛帖、潭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次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大观之精美。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

  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之亦谓杜在李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韩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

  道生道:“诗以性情所近,近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只是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等篇,如《乌栖曲》云: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西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其《乌夜啼》云: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调俳优者之所可拟议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不能专美于前。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所以目为文体,至有韵之文不可读之说。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好,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议论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处魏晋而始,如李登之《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而韵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玄又为《切韵》,孙□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王宗道之《切韵》,吴棫之《韵补》,元阴时夫之《韵府群玉》,其合韵、分韵,究以何韵为是?”

  道生道:“韵学之辨,诸家通转各有依据。沈约以越音而定八方之音,岂能尽合?而同一字也,而舌与齿为一音,齿与舌又为一音。即如五方土音,甚难吻合,所以支元之韵最杂,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韵来。昔分在韵为二百六部,自淳▉中,平水刘渊始并为一百七部。《广韵》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韵》计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礼部韵》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韵,较《礼部韵》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刘平水之《礼部韵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书尽变。说者谓韵之失不在二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阴时夫又较《礼部韵》、毛晃、刘平水韵,刊落三千一百馀字,有去古雅而入讹俗者。又黄公绍之《韵会》分并依毛、刘韵而笺注颇博,增添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为无补。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又为后人所议。今之韵即沈约之韵,但古韵之通,似较今韵为是。章黼之《韵学集成》校定四声,而古韵之通转亦可类推。请以《雅》、《颂》、《离骚》古歌诗核之,古今通转之异可想见矣。”子玉避席而谢。

  南湘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今人讲《易》言数不言理。数竟可以该得理么?且数自康节先生之后无真传。今之所为太乙数者,可以验运祚灾祥刀兵水火,并知人之贵贱。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以得闻否?”

  道生道:“宋南渡后,有王湜著《太乙肘后备捡》三卷,为阴阳二遁,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孝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八年为一百六。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阴数之穷。王湜之说云:‘后羿寒浞之乱,得阳九之数七;赧王衰微,得阳九之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厉而五幽,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但又有不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馀年,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己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丁、武乙之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享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辛之际,得百六之数十;汉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是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禄山叛唐,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说数不敌理。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故圣人言理不言数,数止理中之一端耳。”

  南湘道:“是真快论,可破古今之疑。”次贤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现在身。我有一个极琐屑鄙俚之理要请教请教。我见《越绝书》有慧种生圣、痴种生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之说,我往往见愚夫蠢妇,倒生出绝慧绝美的儿女来。看其父母,先天后天,皆无此种宿因,何竟得此妙果?”

  道生笑道:“这个理倒有些难讲。然《齐民要术》内说种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馀皆为杜。段氏曰:鹘生三子,一为鸱。《禽经》曰:鹳生三子,一为鹤。造化权舆,夏雀生鹑,楚鸠生▉,《南海记》曰:鳄生子百数,为鳄者才十二,馀为鳖,为鼋,随气而化。且推之,圣不生圣,贤不生贤。先儒谓扬雄宜有后,张汤宜无后,以人之私智,岂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亦有变,岂无为气所感,可以变化气质。抑或愚夫愚妇,外貌虽蠢,其七情六欲之间亦有一样不蠢,从此解了这点灵气,就借此结成,也未可知。”说得众人大笑。

  子云道:“古人美人多矣,其形之妙丽,唯在人之笔墨描写。见于文词诗赋者,亦指难胜屈,究以何处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处否?”

  道生道:“古人笔墨皆妙,何能枚举。但形容的美人得体,又要人人合眼称妙者,莫如卫庄姜。《硕人》之诗,先曰:‘硕人其颀,衣锦□衣。’这两句,就写得光华射目。‘领如蝤蛴’,至‘美目□兮’,便字字形容绝妙,不著一衬帖语,不用一假借语,正所谓咏月咏月满,写花写花开,扫去烘云托月之法,是为最难。若写服饰之盛,体态之研,究未见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赋》未尝不想形容,但云:‘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极言其光亮而已。明日犹可,而白日、屋梁,则比之不伦。而曹子建《洛神赋》复用其意,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神女赋》又云:‘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而《洛神赋》复用其句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真不善体会,以游龙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见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赋》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实可也。若必细核其人之长短,亦有语病。既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则此人真长,减一分必不为短。既云减之一分则太短,则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为长。此又文章之过情语也。小说中有刻划尽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诸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现纸上,则莫如《杂事秘辛》之描写女莹身体,令人绝倒。你们细想:‘女姁以诏书如莹寝处,屏斥接侍,闭中阁之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著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娟,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束,莹面发赪抵拦。姁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耳。莹泣数行下,闭目转面内向,姁为手缓捧著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长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至足长二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响。姁令催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幽呜可听。’虽文章秽亵,然刻划之精,无过于此。”

  众人说道:“极是,从古以来,未有量及身体者。”子玉道:“缠足之始,谓始于陈后主之潘贵妃,今《秘辛》之‘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非缠足之始么?”

  道生道:“此不过略为缠束,不使放散,读‘胫跗丰妍,底平指敛’,似又非今日之紧紧缠小,必使尖如莲瓣也。”蕙芳道:“这个尺寸是怎样?身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怎样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没有这般长大人。”道生道:“这是汉尺,比起今日工部营造尺来,只得七寸五分。而营造尺比起民间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营造尺折算则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为五尺三寸二分半长。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则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上二分二,共长四尺八寸许。这身也就长了,似乎与你差不多,还要略高些。肩广一尺六寸,核营造尺则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视肩广减三寸,下体核今裁尺只广八寸有零,是个纤瘦身材。手自肩至指长二尺七寸,核营造尺长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长三尺二寸,依营造尺长二就四寸,依裁尺长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长短倒相称的。足长八寸,依营造尺实长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与缠足相异,也不为过小。通身算起来,身材觉长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总是身长玉立的。”次贤道:“你也实在算得细。当日女姁量的时候,或者量错了,多说了一寸,也未可知。”说得众人皆笑。

  道翁又道:“都中现有一个极博雅的人,年纪虽轻,与我是旧交,也是个南京巨族。论起世家来,与子云、星北不相上下,想诸公自必相熟的。”子云道:“是那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栗,号吉甫,可相好么?”众人同道:“久闻其名,恨未一见。”道翁道:“若论考据学问品行,当今可以数一数二了。他也有一部说部,是说平倭寇的事,我将他这书的名字忘了。曾经看过一遍,笔下极为雄健。将两个逆首定江王、静海丞相骂得真真痛快,实在是才人之笔。”次贤道:“此辈叛贼荼毒生灵,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发指的。既有此骂,也是快事,将来倒要找一部读读。”道翁道:“但其人时运太坏,未能大用其才,真真可惜。”宝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瑶卿与此君相好么?”素兰在旁道:“他的画画弹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们还逛了两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了。”宝珠一笑,道:“何至于此?”子玉道:“前在瑶卿处,见其笔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翁道:“不特笔墨似六如,命宫磨蝎也似六如,却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不可以言理不言数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云忙道:“何不为我先容?得此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极,妙极!”

  宝珠道:“此君疏懒太甚,不好交游的。”道翁道:“想与此数君自必水乳。”这一日,屈道翁足足讲了一日,人也乏了。吃完了饭,散坐了一会,也就二更光景。刘文泽系旧学生,不敢问难。宝珠问子云要柄扇子,求道翁题诗,子云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来,给四旦每人一柄。于是宝珠拂几,蕙芳移研,素兰磨墨,琴言润毫,共求道翁留题。道翁也十分高兴,遂将各人的大概,每人写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笔虞世南,并落了双款。四旦谢了,谈了一会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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