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菜禅师 中华文库

非常之奇事，每发见于非常之奇人；非常之奇人，每产于非常之时代。伟哉！伟哉！非常之时代者，非常人之母也。我国自有史以降，历几千馀年，未有异种之人，蟠踞国都，凛然神圣者有之，自今日始，非常一。未有一国君主，敛手奉贼，䩄然奴隶，乃称皇帝，俨然皇帝，实一奴隶有之，自今日始，非常二。未有数万万人之众，可牛可马，可囚可虏，以崇奉彼言语不同，政俗不同，种族不同之人者有之，自今日始，非常三。怪哉！怪哉！三者最非常之现象也。其他猴冠狗尾，出主入奴，种种怪状，何日蔑有？非常哉！非常哉！此时代矣。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风云之所排荡，山海之所郁勃，欲忍不能忍，欲抑不能抑，于是乎有非常之奇人者出，以与非常之时代相酬应。而所谓非常事者，遂层见叠出，风起水涌，令人眼迷心眩，莫知端倪者。今日得一人焉，曰奇矣，既而复得一人焉，则更奇。今日见一事焉，曰奇矣，既而复见一事焉，则更奇。奇之又奇，奇奇相续，而此非常之时代者，乃赖此奇人奇事，装点世界，陶铸乾坤，以成其为最有趣味之时代者。若是乎非常之奇人之奇事者，非常之时代之博览馆也。处此时代，能不举爱情与脑力，毕倾注于非常之奇人哉？今请述一最奇事之奇人，以贡于此。现时代之游历者，曰咀菜禅师。师未尝以姓字告人，人亦无知其姓字者，但见日止一餐，餐只一菜，不饭谷，不茹荤，不吃肉，遂以咀菜禅师名云。百年之世，无端而有人，人于其间所怀抱，所进行，方针不同，主义有三而已：一曰厌世，一曰救世，一曰趋世。趋世一般人，倚时俗为生活，卑污甚矣，固不足言；厌世者流，志洁行高，株守独善，无补于时，则亦宇宙间之赘疣也。吾所馨香而尸祝之者，其在救世人乎？旋乾转坤，移山倒海，醖酿雷雨，以贻后人，其功近乎造世；排万难而独前，经千险而不折，吾心所赴，竭力驰之，吾神所歆，流血购之，其气雄于激世。若而人者，痿废时代之电气机也，黑暗时代之日光线也，咀菜禅师其庶几乎！师非生而即富，救世之思想也，彼于救世之思想，经厌世一层而进也。师前者未出家，亦尝孝父母，友兄弟，乐妻孥，守财产，固混混然入世人耳，孰知其风尘脱屣，飞锡浮空，侣佛祖于霞端，游梦魂于乐国，如中年以后，倏然一禅师也哉！盖前半截历史，由入世而趋于厌世者也。善乎佛祖之言曰：天上地下，惟吾独尊。禅门中人，其能抱此雄概者，虽所称上乘家，已寥寥无睹矣，而况于逃租税，困衣食，藉菩提为饭树，指明镜为逋台，复何论焉！噫嘻！我咀菜禅师，则真卓具天上地下，惟吾独尊之概，而躬实行之者也。师以乱时生，生而为乱世人也，蠢蠢然乳犊稚驹之未驯，而仇敌之羁轭，已将缠尔头，束尔颈，而莫之得脱。岁月如电，时事如流，睹蛇豕荐食，伥狗睚眦，豺狼虎豹，踞大野而横噬吾同胞，戚然愤，悄然悲，念人间世之不可以终日处，于是焉凄然而厌世，于是焉超然而避世，空门刹殿，遂为吾师之第二故乡矣。削发光头，弃家捐业，藉第二故乡为栖息天，亦可以休矣。然第一故乡之悲观苦况，能顷刻恝然否耶？夫世也者，吾人之第一故乡也，厌之无可厌，避之莫能避，则莫若救之宜。于是乎救世之念，忽踊跃腾昂而不可止。救世念者，厌世后之反动力也。吾师尔时，热血如怒涛，婆心如春花。救世之精神，尔时若果嗒然而佛，则必千千百百其耳眼，亿亿万万其手足，驱彼鱼我肉我，蹂躏我之贼鬼，坠十八层地狱，以雪我世仇。快何如哉！快何如哉！呜呼！佛法广大，能此乎否？吾不得而知，然吾师则已佛心矣。维时吾师，忽起一念，谓世为吾魄，吾实世魂，魄与魂依，不救奚忍？顾吾手段，奈劣弱何！顾吾法力，奈魔障何！我闻西天，有极乐国，曰古天竺，即今印度。彼处有佛，无量功德，举世间人，一切普渡，使世间人，脱离苦难。如是我闻，我必往彼，或我即佛，或佛即我，归福于魄，与魂俱荣。如是我愿，有死不变。盖参佛之热诚，被激触于救世之一念，殆将全身精力，为西土所吸引而不自觉，于是佛国游历之计决。虽然，此一问题，非俄顷了解之问题也。佛国距我国，途路之遥，邈不知其几千万里也。行期之久，茫不知其几年月日也。途间所需曰糇粮，赍不胜赍也。行人所急曰盘缠，备不及备也。游哉游哉，戛戛乎难哉。身无丹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是吾师之真精神现。维时吾师复起一念，谓人所累，惟口与腹。谓行路艰，惟饥与寒。口腹为患，奴隶于谷。饥寒为患，奴隶于钱。离钱谷缘，洗奴隶劫。此若不能，何佛之有。我今发愿，生大慧力。一切凡谷，不入我口。一切凡钱，不上我手。衣不必丝，食不必粟。吾食吾衣，有草与木。行万里途，双肩两足。呎尺西天，任吾自在。于是辟谷挥钱之行决。吾师自矢志西游后，即谢绝饭粥。有时觉饥，辄吞野菜园果，一二口即饱。或一日一食，或二三日不食。人间烟火，物无触脑者，飘飘然离尘矣。俗人无大小远近，争神异而崇拜之。或供以钱，不受，曰：吾于世无所求，何以钱为。凡铜臭，虽锱铢必谢绝之。萧萧然两袖间，觉清风吹满耳。如是者持之有年。一日清晨，乃集门下诸僧徒及诸信善男女，告之曰：吾将往见佛。曰：于何处见之。曰：于佛国。曰：吾师将适佛国乎。曰：然。众茫然不知所以对。有进而请者曰：吾师其果行乎。吾国至彼，茫茫千万里，不知跋几许山，涉几许水，枕藉几许风霜，经历几许寒暑。吾师曰：将适彼，毋乃危乎。师曰：危哉危哉，吾其往哉。乐哉乐哉，吾其来哉。凡一切事，不冒至险，不能入至坦之途。至险者，至坦之前驱队也。不尝极苦，不能登极乐之境。极苦者，极乐之向导使也。吾今此行，自分苦极亦险极。然吾脑中常悬见佛之希望，使吾坦然而忘险，欢然而忘苦。浸假吾获见佛，吾救世心能一刻实行，何苦与险之足惧哉！吾往矣。众知师志决，莫能留，皆泪涔涔下不止。师见众人惜远别，甚慰之，曰：诸君苦留，奈我决去何！爱我者，为我理行资可耳。众各收泪，请所命。师曰：今东风连旬，轻帆西指，瞬息千里。君等能备两桅帆，船一张乎？皆曰：能。船行久暂，未卜时期，船居食用，一须准备。君等能供我生菜干果满船头乎？皆曰：能。雨天夜黑，火物必需，淡水清浆，亦不可缺。君等能为我一一料理乎？皆曰：能。吾师平素于人无所求，今一别亿万里，生死未可测，故应者如响，俄顷而备。遂以是日正午开船，张满帆风。师平身兀坐船中，揖岸上人，即面西去。壮哉！快哉！孤舟驾海，一人独航，飞自由之篷，标独立之桅。风兮吾水手，天乎吾舵师，置生死惊惧于不问，视鱼龙波浪若无物。奇哉！奇哉！如来前身，恐无此大胆力也。船走十馀日，任风所使。时而海面洋心，时而偎山傍陆，倾欹颠沛，视若无事。饥时茹干果，渴来饮素水，夷然直西。忽焉风停船泊，则为暹罗国西海崖山埠也。埠上之人，遥望见之，以为风难船飘泊者，相率往救。至则船中端坐一黄衣和尚，众争前顶礼，问所从来。中有解我国语者，知其为自泛海至也。众益大奇之，拥师离船，焚香者，膜拜者，虔诵南无阿弥陀佛者，络绎不绝，远近喧说。事闻于暹王，暹政府疑为乱人伪托者，遣吏侦之。吏以真禅宗奇事报，暹王亦礼重之，敕土人选寺以奉师。师卓锡两三日，告土人曰：吾目的在救世，而见佛则初针也。针若改目的，恐不得达。吾行矣，谢诸君。众问所之，则曰：西天极乐国僧徒，由有缅甸人一，有西藏人一，愿从且为导。师曰：能从者听之，导则不必，吾指日入处往耳。此去千辛万苦劳诸君，诸君恐不堪，凡天下事半途而废，不如勿往。二人固请偕行，遂与俱。由暹罗境西起，逾缅甸，经西藏，入南印度，抵古天竺国，盖西印度也。依山傍林，沿溪拊涧，迤逦而进者几一岁许。茹草饮泉，昼行夜歇，风栖石屏，雨宿木舍，遇途穷无所往，则转回而他奔。鬼燐狐火、毒瘴恶岚之气习于目，猿啼虎啸、蛟喷蛇唾之声习于耳，行间所经，几若可惊可惧之谈，为世间子虚乌有物耳。初时则犹从者二，未几则孑然吾师而已，二徒果不能从也。天下人骤闻一极快极壮之事，则跃跃如不能禁，经多少阅历而即颓然倦者，惮难苟安，人情也。此二徒奚足责哉！吾师此行，耳目所接，实多陆离奇怪，为吾人所未见闻及之者。惜途间无舌人，又无笔墨友，殊方异域，怪事奇谈，不能翻译传之，亦有见见闻闻而悟解记忆，心力所不及者，大可憾耳。吾师勇往直前，百折不挠之气，实有令吾徒钦詟而莫可思议者。一日，经番国，地临一涧，涧水黑浊不见底。时日向午，师逾岭而下，前逼涧，距水仅数尺。有山人向师喃喃语者，以手挥之返。师不解，蹇裳向涧，山人急拥而留之。师以彼为截路人也，抗愈力，山人愈不肯释。师固前，山人遂缚师于树去，捉山鸡一尾，缚而投之涧。俄即取出鸡，皮脱肉烂，块然死矣。持以示师，再喃喃语如前状。师乃悟涧水有毒，不可渡，渡则杀人。乃留是间，作手势，向山人叩渡涧之法。山人解其缚，挥之入室。等七八时许，夜逾半，山月将隐，微风爽人。山人乃引师出，导之前，竟渡彼岸，无所患云。想必此涧水日间毒气盛，惟夜深毒净，乃可渡耳。此为吾师闲时所谈以助笑者，亦万险千危中之一观也。吾师既抵古天竺，访释迦之遗墟，寻龙树之旧迹，则已茫渺模糊，而不可辨认。但觉耳所接者，喇叭风琴，固洋声也；目所触者，车马楼台，皆洋物也。呜呼佛国！呜呼佛国！沦亡于英人几何年矣！危哉亚洲！危哉亚洲！白人蹂躏，异种凭陵，牛马头脚，处处而有。仰而视，俯而思，徒令人有犹吾大夫崔子也之慨，奈何奈何！维时吾师怅然若有所失，惘然若无所依。佛乎佛乎！胡自国之不救而救人为？既则豁然醒，恍然悟曰：吾误矣！吾误矣！佛不云乎：一切维心，心即是佛。心德最善莫若爱，爱情最正莫若公，公德最普莫若国。吾爱国心，即佛心也。彼时佛国之人，离佛既久，日入于魔途，利在则趋，欲重私胜，人各有己，不知有国，国之不爱，佛将奈何？噫！吾误矣。佛在方寸间，反而求之，充而大之，一人爱国，即一人佛，人人爱国，即人人佛，无量无边佛，恒河沙数佛，即爱国诸英雄者是。吾何求哉？吾归也。夫求佛于佛国者，此以前之吾师；求佛于自己者，此以后之吾师。古佛不得而遇，此一去若无功；真佛油然而生，此一去大有益。嗟乎！吾人学问事业，多忽于眉睫之近，而勤于山海之遥者，何可胜数！若吾师冒险之精神，顿悟之智慧，固两堪不朽者哉！吾师既已哀佛国之沦沉，悲印人之衰困，西天乐土，化为戎场，佛教何辜，乃至此极！忽起一念曰：我即佛也。印之自取，于佛何与？我爱我国，国赖我存，禅宗名誉，毋使失坠，是诚在我。归哉！归哉！于是求佛之观念，乃一进而为爱国之观念。既而旅印华侨，多盛称普殊山之胜，盖文殊、观音化身处也。众争助资，劝师必往，师诺之。一以穷宇宙之奇观，一以究佛门之遗迹，亦吾师所勇往而不回也。乃途出西域，逾朝鲜，经辽东，舟行抵上海，溯汉口，入四川，谒普殊山。复由川入滇，再回暹罗，往返凡七年。噫！奇矣。千万里路，六七星霜，经无数深山大泽之危，尝无数岚烟瘴雾之毒，只身而往，只身而还，飘然其来，飘然其去，以救世心起因，以救世事结果，不识世间一奇人也哉！丙申年，即西历千九百也，光复会诸同人，晤师于暹城，告以所谋。师欣然曰：吾蓄是心久矣，祖国陆沉，同胞涂炭，伤心惨目，何忍独生？向未得英雄而与之谋，姑含酸忍痛以有待耳。吾兄弟能为讨贼计，吾愿赞成之，吾力所及，虽死不避。时诸同志皆曰：现今大计，饷为最急，萧何一席，愿吾师任之。师慨然诺，即以筹款事自任。盖凡百困难，皆起于经济问题，为全救革命家所通患，此任一举，其馀可迎刃而解矣。是时因潜运军械事发，仇网四张，荆棘满路，入内运动，尤为险事。惟吾师富于爱国心者也，又雄于冒险性者也，对众一诺，振袂直前，布衣草鞋，潜由水路回国。盖吾师数十年来所怀抱之主义，至此乃大实行云。前途向远，来日大难，然总吾师历史而观之，命之曰非常之奇人，识者必不谓余为佞佛。赞曰：孑身一舸，泛乎大海，端坐诵经，确然全身，奇一；南海四天，万里咫尺，身到佛国，悟佛而归，奇二；为出家人，乃担国忧，入虎狼地，流血不恤，奇三；一谷不吞，一钱不握，热心爱国，以身任事，奇四。有此四奇，奇矣吾师。吾师形貌古怪，言谈简朴，接人直而挚，每论时局至可悲痛处，则暗泪双下不能收，其关心国家固如此。然王侯卿相，眼中不一睹也，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吾师哉！佛门有此，是谓道佛；国人有此，是谓真人。师姓陈，字善广，某省人，今年四十九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