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蔷薇你病了
作者:佐藤春夫
1922年
译者:谢六逸
本作品收录于《近代日本小品文选

    正文

    那天的翌日,——雨月之夜的后日,是许久未见着的晴朗的天气。天与地好像今朝苏生似的。森罗万象,在久雨之间,不觉已化为深秋了。在稻穗上闪耀的日光,微风,天空,和一线纤丝似的浮在空中的云,这些全和夏天不同了。在他看来,一切都是透明的,正和各种颜色玻璃镶成的风景一样。他以身体的全部感觉着这些。他呼了深呼吸,新冷的空气贯进了他的胸部,任是什么饮料也没有这样甘甜。这天早上,他的妻子,不像每天一样的把犬系着了,这并不是无理的,倒是正常的处置……。在远远的田圃的那边,可以看见弗拉德勒俄两匹狗跳来跳去。年靑的农人,正摩着勒俄的头。温顺的勒俄欢天喜地的任凭他抚弄,——为太阳所惠的原野,狗,还有跼着身子作工的农人,他恍惚地眺望着这些,有好一会,太阳已经高了。他想,耍看这些景色,为什么不早点醒来呢!

    走下板廊去洗脸时,经过庭里,看见昨夜黑犬衔去的竹片,横在荻花的根下,他不禁苦笑了。可是宁说是快乐的笑。

    在水井旁,有麻雀飞下来,啄食遗在地上的米,他想这米是妻有意多遗一点在地上的。在这里有很多的麻雀,为他从来所未看见的,足有三四十只群集着。被他的跫音所惊,麻雀一齐飞起来,逃到那边的树枝上去了。在柿枝上面,和麻雀一起的,有不知名的白头的小鸟。从那家人家的屋前上升的朝烟,透过白光,像紫色的绢似的围绕着树枝。被雨打着了的,没有开花的蔷薇,今朝已遍处开花了。蜘蛛的网,承着反射日光的露水,闪然发亮。留在蔷薇叶上的露珠,团团的放着光。去触蜘蛛网,手指觉得有无术可取的,瞬间的,珠玉似的重量;蛛网昂然的摇动着。露珠顺着网丝走向低的一方去,莹然的发亮,就落到下面的草上了。这些平常的美丽,他用新鲜的感情去看。

    他想汲水,便把吊桶拿上,偶然窥视井底,里面有不知边际的穹苍,被切成了直径三尺的圆形。无底的琉离,静平的展开。井里的水,看去好像从它本身透出光芒似的。这时他将要放下吊桶的手,便踌躇起来了。当他窥探井里时,他的心情,正如井水一般的平静。汲了上来的水,虽是因为连日下雨混浊了;可是他的平静的心情,对于这一点,颇能原谅了。

    坐在妻预备好了的食桌前时,他的心是和平的。在食桌上,有妻前天从东京带来的奇异的食品。火盆上面,开水瓶正沸腾着。他想起了妻说过的,阴郁的心情,是从可厌的气候来的。他想拿起箸,偶然又想起了刚才在水井旁看见的蔷薇花苞。

    “喂,你没有留意吗,今朝开了许多好花呢。我的花已半开了。原是红色,现在开了的,是深而且沉着的颜色呢。”

    “不错,我着见了。是那在庭当中髙高的开着的花吗?”

    “是呀,就是那‘一茎独秀当庭心’的花。”他又一人独语着,“新花对白日好吗,不,白日二字可笑。总之它们是不合季节的。”

    “好容易在月九里才开了花呢。”

    “怎么样,不替我把它摘来吗?”

    “好,我去摘了来。”

    “摘了来放在这里。”他用手指敲着圆桌的当中说。

    妻即刻起身,先拿了白的桌布来。

    “那末,先铺上这个罢。”

    “这倒不错,哦,洗过了呢。”

    “若是龌龊了,我想在这样的雨天,是不能够洗濯的,所以把它藏得好好的。”

    “果然漂亮,拿花来做肴,开一次宴会。”

    一面听着他的快乐的笑话,妻就去摘花。

    她拿了盛花的玻璃杯,没有一会就来了。有点像做戏似的不自然的样子,她捧着那杯子姗姗的进来,这事在他觉得奇异的不愉快,感触着似乎被他人恶辣地讽刺似的。他没精打彩的问道:

    “呀,摘了许多来呢。”

    “是的,尽所有的都摘了来了。”

    这样答时,妻颇得意;可是在他就得讨厌,因为妻没有懂得他的话的意味。

    “为什么;我只要摘一朵,就好了。”

    “但是你没有这样说过的。”

    “难道又说过多摘么……,你看,我只要摘一朵就够了。”

    “那么把多馀的丢了好不好。”

    “算了罢,特意摘了来的。也好,就放在那里罢,……噫,你怎么样了,我说的那一朵你可没有摘来呢!”

    “呵,说过也好,没有说过也好,那里的花只有这些了。”

    “这样么,我想摘的那一朵,是花底带着蓝色(Sky-blue)似的红花苞呢。”

    “什么,花底带着蓝色的,这样奇怪的花是没有的。那一定是天空的颜色反射在花上罢。”

    “果然的,可是……”

    “呵,你不必做出这样可怕的脸嘴呀,若是我错了,请你原谅罢,因为我想越摘得多越好……”

    “不要这样轻易的谢罪罢,与其这样,不如先了解我的话,……一朵,把那一朵花苞,直到开花为止,放在我的眼前,把它摆在当着日光的地方,我想凝然看守着它。就是这一朵,其馀的只要它们在枝头上好了。”

    “但是你向来喜欢丰富的呀。”

    “无谓的东西多了,倒不如只要一个好的,这才是真正的丰富。”他好像自己在咀嚼自己的说话似的,沁沁然的说了。

    “哈,快不要呕气罢,你看这般好的早晨……。”

    “是的,所以——这样好的早晨,做了这样的事,我觉得不愉快。”

    这时候他虽然说这种话,可是他觉得妻在旁边渐渐的可怜起来了。并且自己觉察自己的任性了。妻的食指,像是被蔷薇的刺刺了罢,有血渗透出来。这事也被他看见了。然而把这种心情对妻说明的语言,不能够从他的口中说出,这是他的性质;甯可包藏着装做不知道。并且在什么地方应该停嘴不说,他也不知道。这更使他自己焦急了。他勉强止住了嘴,用手把盛着花的玻璃杯拿起来。最初是拿得和眼睛一样高,看透这玻璃杯。只见绿色的树叶映在水里,显出一片绿色。叶里放着银色的光,在水里可以看见尖而红的刺。杯子的厚底,如水晶似的,冷然放光。这小小的杯子的小小的世界,也是绿色与银色的淸丽的秋日。

    他把杯子放在眼前,一朵朵的精细的看那些花。在杯上的花,和它的花片,不幸都被虫蛀了。完全的,一朵也没有。这事又使他正在镇压的心扰乱了起来。

    “怎么了,这些花!你摘时稍微费点斟酌就好了,唔,全被虫蛀了。”

    他仿佛是不知不觉的吐出似的,把这话说了出来,又使他的妻难过了。他急忙把杯里的最美的花苞拔出来,他柔着语调对妻说道:

    “呵,就是这个,我说的花苞就是这个,好了,在这里,在这里了。”

    在他的说话里,伏着使妻不再呕气的心情。可是妻不想回答他的话,默然的把她自己吃的饭盛在碗里。

    他斜着眼睛睨视着,偷看妻子的额角。把盛花的玻璃杯拿上拿下的看……。不,这是自己的不是,全是自己任性。他无所措了,他捧着寂寞不安的心,把妻摘来的花苞,放在自己的眼前,看来看去……。这还是裹得紧紧的花苞,在它的胀鼓鼓的侧面,有针眼般大小的洞;贯穿了重重叠叠的花苞的红色花瓣,直进到那白的,小而又深的花蕊。不用说这就是虫所干的顽意了。他厌恨的绉着眉头,尽看着那花苞。

    一转念间,他把花苞放下了。

    他的手很快的把火盆里滚沸着的开水壶拿下来,再把花苞摘下,立即投进火里。——花苞的瓣喞喞喞喞的烧着……。当他看着那燃得绯红的炭火的瞬间,——

    “呀!”

    他不觉想这样叫了,也想跳了起来。好容易才忍耐着,——他想在这里跳起来,自己就是狂人了。这样想着时,他很快的(但是力求其沉着。)用火箸拾起在火钵里烧着的花苞,投进旁边的炭笼里去了。

    他这样做过了,便愕然的睨视着火钵里的灰,灰里并没有什么,也寻不出现在会有的东西。可以惊异的,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目不转睛的搔爬那灰,灰底也没有什么。灰的上面,忽然间现出一片靑色,比滴在水里的火油还要快,这是他所看见的,其实这仅是一瞬间的幻景罢了。

    他从炭笼的底下,再把花苞拾了出来。刚才他用火箸从火里拾起的花苞,因为被火烧了,褪了颜色,涂染着漆黑的炭灰。于是他又仔细去看那花茎,在那里,同他先前所看见的一样,那随着他的手的动摇而颤抖的茎上,从花萼起,到被虫蛀了只剩下两匹叶子的叶里都有了虫,这是什么虫啊,——虫的靑色和茎的靑色一模一样。这些极其细微的虫,像那Miniature上的虚幻的路街与石垣似的,细细的密密的重叠着。在茎的表面,全被无数的虫掩蔽,连针那样的空隙也没有。他看见灰的表面现出了靑色,全是虚幻的;可是包裹着这茎的小虫的群集,就并非虚幻了,——全部地,靑色地,无数地,无数地……。

    “呵呵,蔷薇,你病了!”

    这时忽然他的耳朵听着了的声音,这是从他自己的口里说出来的。可是这声音在他的耳里,听去好像是自己以外的谁人的声音,他想这不过是他自己以外的什么人,叫他的口说出来的。这一句话,是某人的诗的一句。他记得这句诗是谁某引用在书的“扉页”或什么地方的。

    他想力使他的心沉着些,这手段就是,拿起了还搁在眼前的饭碗,静悄悄的把碗向着妻的那方伸了出去。在他把手伸向前去的一刹那,——

    “呵呵,蔷薇,你病了。”

    忽然,毫无意味的,这一句诗,又出了他的嘴唇了。

    饭吃了一碗,好容易就算完毕了早餐。

    妻嘤嘤的泣起来了。“呵!又发作了么?”她的心里好像在这般的对夫低语。她收拾好了食桌,拿起了盛着花的杯子,可是把它怎样安排,她却迷惑了。那被虫蛀了的烧过的花苞,是他无意识的揉碎了的吧,——在火钵的长板上,裂成粉碎,绯红的四散着。对于这些,他装做没有看见模样,想走到庭园里去,一只脚刚从板廊踏下去,在这刹那,——

    “呵呵,蔷薇,你病了!”

    Fairy Land的小丘,今天在绀碧色的空际,将那妇人肚腹侧面似的曲线,显然的浮现出来。丘上的高的地方,有耸立着扇形似的繁茂的树林,美丽的云,从那林梢轻飘飘的飏出来。又黄又褐的颜色像欲泣般的美丽。有时在一日之内,质地变作了紫色,使那绿色的纵纹更加好看。今天在纵纹上面,交织着黄影的丝。这小丘在今天更牵引他的眼睛。

    ——我结局要在那地方吊颈的呀,那地方像有什么在招引我。

    ——蠢货,因为偏爱那地方,不要说无谓的暗示。

    ——不要有不欢的结局才好。

    他的空想使他无意中把一只手举起来。现在,那小丘上的眼不能见的树枝上,好像有眼睛看不见的带子挂着似的……。

    “呵呵,蔷薇,你病了!”

    井里的水,如同淸晨一样,静寂的圆圆的荡漾着。他的脸映在水中。一片柿树的黄叶,飘飘的落下,悄然的浮在水上。从那轻轻的一点,成了一个圆波纹,静寂地在水面展开,井水动摇了。但不久就回复了原来的平静,那静才真的是静,是无涯的静。

    “呵呵,蔷薇,你病了!”

    在蔷薇丛中,现在一朵花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树叶罢了。连叶子也被虫蛀了。偶然触着了眼帘,便似看非看的看了一下,见妻把今早盛花的玻璃杯,放在厨房的阴暗的角落里,悄然而岑寂的,绯红的在那里。那花射着他的眼睛,于是,“你对于无聊的事为什么发怒,你把人生当作玩具,你不知道忍耐,是可怕的。”

    “呵呵,蔷薇,你病了!”

    后面的竹薮中的竹枝上面,挂着藤葛的叶子,别无什么风来吹动,但是那一片叶,却不可思议的在左右摇动,那叶的里面白而有光,——他凝然看着它……。犬看见了他,便迅急的从野外跑回来,在他的身旁跳跃,虽然他想避开……。什么地方的树枝上,有百舌鸟在啄斗似的吱吱吱的叫着……。向上看去,一群候鸟,像散开飞翔似的,在辉煌的夕阳里乱飞……。仰视那鲜明的晚空的绀靑色……。又见从对面小丘脚下的人家,有晚炊的烟子,一点不动,静然的上升……。

    ‘呵呵,蔷薇,你病了!’

    这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追迫着他,这话虽从他的口中说出,但不是他的声音,他的耳朵听去是他人的声音。再不然,就是他的耳朵听了他人的声音,他的嘴立刻就去模仿的。——他一天到晚,理应是什么也不开口的,可是……。

    许多犬同声吠起来了。被它们自己的回声所惊骇,犬们叫得更厉害,回声便也更叫得厉害。犬叫得厉害,他的心情就变作了犬的声音,犬的声音就是他的心情了。在阴暗的厨房里,妻在灶旁烧火。从什么地方回来的猫,催促晚饭,不住的啼着。火猛烈的燃起来了,妻的脸上,有半边映照得通红的。那虫蛀过的蔷薇被烟笼罩着了。

    他想点燃台灯,便去擦洋火,洋火在手里擦亮的刹那,——

    “呵呵,蔷薇,你病了!”

    他忘记拿洋火去点燃灯心了,他倾耳听着这声音。洋火的细轴燃尽了,成了一根红的馀烬,随即消失。变成黑色的洋火头,落到席子上去了。家中的空气,几成了阴郁,潮湿,腐圬;难道连台灯也点不燃了吗!他再擦洋火——

    “呵呵,蔷薇,你病了!”

    擦了几根,擦了几根。

    “呵呵,蔷薇,你病了!”

    这声,究竟从什么地方来呢,是天启么,是预言么。这句话总是追迫着他;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到什么地方……。

    附记

    佐藤春夫君是日本现代的抒情诗人,也是小说家。他具有近代人的忧郁性与病的官能,对于二者的描写,极为出色。他的长篇杰作田园的忧郁都会的忧郁,以诗人之笔,抒写忧郁的情緖,为世人所注目。本文原载佐藤君的小品集花与实与棘内(金星堂名作丛书),后来写进了长篇小说田园的忧郁里,作为最后的一段(字句略有增加)。田园的忧郁又名病了的蔷薇,富于散文诗的情调。读了这一篇译文,则田园的忧郁等作的风格,是不难揣想的了。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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