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七 史通 卷第十八
唐 刘知几 撰 孙毓修 编札记 姜殿扬 编札记补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张鼎思刊本
卷第十九

史通卷第十八

 外篇

  杂说下第九二十五条

   诸史六条

夫盛服饰者以珠翠为先工缋事者以丹青为

主至若错综乖所分布失宜则彩绚虽多巧妙

不足者矣观班氏公孙𢎞传赞直言汉之得人

盛于武宣二代至于平津善恶寂灭无睹持论

如是其义靡闻必矜其美辞爱而不弃则宜㣲

有改易列于百官公卿表后庶寻文究理颇相

附㑹以兹编录不犹愈乎又沈侯谢灵运传论

全说文躰备言音律此正可为翰林之补亡流

别之总说耳季充撰翰林论挚虞撰文章流别集如次诸史传实

为乖越陆士衡有云离之则双羙合之则两伤

信矣哉其有事可书而不书者不应书而书者

至如班固叙事㣲小必书至高祖破项垓下斩

首八万曽不渉言李齐扵后主纪则书幸于侍

中穆提婆第于孝昭纪则不言亲戎以伐奚于

边疆小冦无不毕纪如司马消难拥数州之地

以叛曽不挂言略大举小其流非一昔刘勰有

云自卿云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向雄已后颇

引书以助天然近史所载亦多如是故虽有王

平所识仅通十字霍光无学不知一经而述其

言语必称典丽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资虚饰者

按宋书称武帝入闗以镇恶不伐远方冯异于

渭濵游覧追想太公夫以宋祖无学愚智所委

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群臣者乎斯不然矣更

有甚于此者睹周齐二国俱出阴山必言类互

乡则宇文尤甚按王邵齐志宇文公呼高祖曰汉儿夫以献武普嗣未变胡俗

王宋所载其鄙甚多矣周帝仍因之以华夏则知其言不逮于齐远矣而牛𢎞王

邵并掌䇿书其载齐言也则浅俗如彼其载周

言也则文雅若此夫如是何哉非两邦有夷夏

之殊由二史有虚实之异故也夫以记宇文之

言而动遵经典多依史汉周史述太祖论梁元帝曰萧绎可谓天之

所废谁能兴之者乎又宇文则为汾州或𧮂之太祖怒曰何为间我骨肉生此贝锦此并六经

之言也又曰荣权吉士也寡人与之言无二此三国志之辞也其馀言皆如此岂是宇文之语

耶又按裴政大梁太清实录称元帝使王琛聘魏长孙俭谓宇文曰王琛眼睛全不转公曰瞎

收使痴人来岂得怨我此言与王宗所载相类可谓真宇文之言无愧于实录矣此何

异荘子述鲋鱼之对而辨类苏张贾生叙鵩

鸟之辞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求诸实

录则否矣世称近史编语谓言语之语也惟周多美

辞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说是则俗之所

传有鸡九锡酒孝经房中志醉乡记或师范

五经或规模三史虽文皆雅正而其事悉虚无

岂可便谓南董之才宜居班马之职也自梁室

云季雕䖝道长谓太清已后平头上尾尤忌于时对

语丽辞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

载言亦同于此何之元梁典称议纳侯景高祖曰文叔得王郎降而隗嚣灭安

世用羊祜之言而孙皓平夫汉晋之君事殊僣盗梁主必不舍其谥号呼以姓名此由湏对语

俪故也又姚最梁略称高祖曰得既在我失亦在予不及子孙知复何恨夫变我称予互文成

句求诸人语理必不然此由避平头上尾故也又萧韶太清记曰云云温子升永安故事言帝

朱世隆之攻没建州也怨痛之响上彻天阍酸苦之极下伤人理此语皆非简要而徒积字成

文并由避声对之为患也或声从流靡或字湏偶对此之为害其流甚多假有辨如

郦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饰而言仲由率尔而对

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书必求实录多见其妄

夫晋宋已前帝王传授始自锡命终于登极其

间笺疏款曲诏䇿频烦虽事皆伪迹言并饰譲

犹能备其威仪陈其文物俾礼容可识朝野具

瞻逮于近古我则不暇至如梁武之居江陵齐

宣之在晋阳或文出荆州假称德宣之令江陵之建

业地阔数千馀里德宣皇后下令旬日必至以此而言其伪可见或书成并部

虚云孝靖之敕凡此文诰本不施行必也载之

起居编之国史岂所谓撮其机要剪截浮辞者

哉但二萧陈隋诸史通多失此晋魏及宋自创业后称公王即

帝位皆数十年间事耳夫功德日盛秩进累迁足验也礼容不欺揖逊无失自齐梁已降称王

公及即帝位皆不出旬月之中耳夫以迫促如是则于礼仪何有者哉又按北齐文宣帝将受

魏禅宻撰锡逊劝进㫁表文诏入奏请注一时顿尽则始知无前后节文等差降杀也

唯王邵所撰齐志独无是焉夫以累易古人以

为辞如彦渊之改魏收也以非易非弥见其失

矣而撰隋文史者称澹大矫收失者何哉且以

澹著书方于君懋岂唯其间可容数人而已史

臣美澹而讥劭者隋史每论皆云史臣今故因其成事呼为史臣

所谓通鉴乎语曰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其斯之

谓矣

   别传九条

刘向列女传云夏姬再为夫人三为王后夫为

夫人则难以验也为王后则㫁可知矣按其时

诸国称王惟楚而已如巫臣谏荘将纳姬氏不

言曽入楚宫则其为后当在周室盖周德虽衰

犹称秉礼岂可族称姬氏而妻厥同姓者乎且

鲁娶于吴谓之孟子聚麀之诮起自昭公未闻

其先已有斯事礼之所载何其缺如杂记曰夫人之不命

于天子自鲁昭公也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嫔三代求诸人

事理必不然寻夫春秋之后国称王者有七盖

由向误以夏姬之生当夫战国之世称三为王

后者谓历嫔七国诸王校以年代殊为垂剌至

于他篇兹例甚众故论楚也则昭王与秦穆同

时言齐也则晏婴居宋景之后列女传曰齐伤槐女景公时人

谓晏子曰昔景公时大旱三年夫谓宋景为昔即居其后今粗举一二其流

可知

观刘向对成帝称武宣行事世传失实事具风

俗通其言可谓明鉴者矣及自造洪范五行及

新序说苑列女神仙诸传而皆广陈虚事多构

伪辞非其识不周而才不足盖以世人都可欺

故也呜呼后生可畏何代无人而辄轻忽若斯

者哉夫传闻失真书事失实盖事有不获巳人

所不能免也至于故为异说以惑后来则过之

尤甚者矣

按苏秦答燕易王称有妇人将杀夫令妾进其

药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谓苏氏云贫人女

与富人女㑹绩曰无以买烛而子之光有馀子

可分我馀光无损子明此并战国之时游说之

士寓言设理以相比兴及向之著书也乃用苏

氏之说为二妇人立传定其邦国加其姓氏以

彼乌有特为指实何其妄哉又有甚于此者至

如伯奇化鸟对吉甫以哀鸣宿瘤隐形干齐王

而作后此则不附于物理者矣复有怀嬴失节

目为贞女刘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岂顾

丘明之有传孟坚之有史哉

杨雄法言好论司马迁而不及左丘明常称左

氏传惟有品藻二言而已是其鉴物有𠩄不明

者也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

笔非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

泉赋则云鞭宓妃云云刘勰文心已议之矣然

则文章小道无足致嗤观其蜀主本纪称杜魄

化而为䳌荆尸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

所谓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𢎞之在人何

者交阯远居南裔越裳之俗也炖煌僻处西域

昆戎之乡也求诸人物自古阙载盖由地居下

国路绝上京史官注记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

著录刘炳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盈瞩者矣向

使两贤不出二郡无记彼边隅之君子何以取

闻于后世乎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岂与夫

诗赋小技校其优劣者哉

自战国已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

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汉父于江渚宋玉高唐

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

兹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

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不其甚邪必如是

则马卿游梁枚乘讃其颜色曹植至洛宓妃睹

于岩畔撰魏史者亦宜编为实录矣

嵇康撰高士传取庄子楚辞二渔父事合成一

篇夫以园吏之寓言骚人之假说而定为实录

斯以谬矣况此二渔父者较年则前后别时论

地则南北殊壤而辄并之为一岂非惑哉茍如

是则苏代所言双禽蚌鹬此亦渔父之一事何

不同书于传乎必惟取褕夹缁帷之林濯缨沧

浪之水弥见其未学也苏代所言双禽鹬𧉻伍胥所遇渡水芦中斯并

渔父善事亦可同归二录何止䄖夹缁帷之林濯缨沧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庄周著书以寓言为主嵇康述高士传多引其

虚辞至若神有混沌编诸首录茍以此为实则

其流甚多至如蛙鳖竞长蚿蛇相怜鸴鸠笑而

后言鲋鱼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录齐谐记

并可引为真事矣夫识理如此何为而薄周孔

杜元凯撰列女记博采经籍前史显录古老明

言而事有可疑犹阙而不载斯岂非理存雅正

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长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与苏武书词彩壮丽音句流靡观其

文体不类西汉人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迁

史缺而不载良有以焉

   杂说十条

夫自古之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

氏习于太史者则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

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

观世之学者或耽玩一经或专精一史谈春秋

者则不知宗周既殒而人有六雄论史汉者则

不误刘氏云亡而地分三国亦犹武陵隐士遁

迹桃源当此晋年犹谓𭧂秦之地也假有学穷

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抵牾而

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

而夫子有云虽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

夫邹好长缨齐珍紫服斯皆一时所尚非百王

不易之道也至如汉代公羊擅名三传晋年荘

子高视六经今并圭壁不行缀缉无纪岂与夫

春秋左氏古文尚书虽暂废于一朝终独高于

千载校其优劣可同年而语哉

夫书名竹帛物情所竞维圣人无私而君子亦

党盖易之作也本非记事之流而孔子繋词辄

盛述颜子称其殆庶虽言则无愧事非虚美亦

由视予犹父门人日亲故非所要言而曲垂编

录者矣既而扬雄寂寞师心典诰至于童乌稚

子蜀汉诸贤谓严李柳司马之徒太𤣥法言恣加褒赏虽

内举不避而情有所偏者焉夫以宣尼睿哲子

云叅圣在于著述不能忘私则自中庸已降抑

可知矣如谢承汉书偏党吴越魏收代史盛夸

胡塞复焉足怪哉

子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儒诚有之史亦

宜然盖左丘明司马迁君子之史也吴均魏收

小人之史也其薰莸不类何相去之远哉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史云史云文饰云乎哉

何则史者固当以好善为主嫉恶为次若司马

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

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

丘明乎自兹已降吾未之见也

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

贬不书无损于劝诫但举其宏纲存其大体而

已非谓丝毫必录琐细无遗者也如宋孝王王

劭之徒其所记也喜论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

讦以为直吾无取焉夫故立异端喜造奇说汉

有刘向𣈆有葛洪近者沈约又其甚也后来君

子幸为详焉

昔魏史称朱异有口才挚虞有笔才故知喉舌

翰墨其辞本异而近世作者撰彼口语同诸笔

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处丘明子长之任

文之与史何相乱之甚乎

夫载笔立言名流今古如马迁史记能成一家

扬雄太𤣥可传千载此则其事尤大记之于传

可也至于近代则不然其有雕䖝末技短才小

说或为集不过数卷如陈书阴铿传云有集五卷其类是也或著

书才至二篇如梁书孝元纪云撰同姓名人录一卷其类是也莫不一

一列名编诸传末如梁书孝元纪云撰搜神记同姓名人录陈书姚察传云

撰西征记辨 记后魏书刘芳传云撰周官音礼记音齐书祖鸿勲传云撰晋词记凡此书或

一卷两卷而已自馀人有文集或四卷或五卷者不可胜记故不具列之事同七略

巨细必书斯亦烦之甚者

子曰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人无徳而称焉

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若汉

代青翟刘舎位登丞相而班史无录姜诗赵壹

身止计吏而谢书有传即其例也今之修史者

则不然其有才德阙如而位官通显史臣载笔

必为立传其记也止具其生前历官殁后赠谥

若斯而已矣虽其间伸以状迹粗陈一二么么

常事曽何足观始自伯起魏书迄乎皇家五史

通多此体流荡忘归史汉之风忽焉不嗣者矣








史通卷第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