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史通 卷第五
唐 刘知几 撰 孙毓修 编札记 姜殿扬 编札记补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张鼎思刊本
卷第六

史通卷第五

 内篇

  采撰    载文    𥙷注

  因习上   因习下

   采撰第十五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是知史文有缺其来尚

矣自非慱雅君子何以𥙷其遗逸者哉盖珍裘

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

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徴求异说采摭群

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观夫丘明授经立

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

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慿鲁䇿独

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慱也马迁史

记采世本国语战国䇿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

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

苑七略之辞此皆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

信一时擅名千载但中古作者其流日烦虽国

有册书杀青不暇而百家诸子𥝠存撰录寸有

𠩄长实广闻见其失之者则有茍出异端虗益

新事至如禹生启石伊产空桑海客乘槎以登

汉姮娥窃药以犇月如斯踳驳不可殚论固难

以污南董之片简霑班晔之寸札而嵇康髙士

传好聚七国寓言玄晏帝王纪多采六经圗䜟

引书之误其萌始扵此矣至范晔増损东汉一

代自谓无惭良直而王乔凫履出扵风俗通左

慈羊鸣传扵抱朴子朱紫不别秽莫大焉沈氏

著书好诬先代扵晋则故造奇说在宋则多出

谤言前史𠩄载已讥其谬矣而魏𭣣党附北朝

尤甚南国承其诡妄重加诬语遂云司马睿出

扵牛金王邵沈约晋书造奇说云琅琊国姓牛者与夏侯妃𥝠通生中宗因逺叙宣帝

以毒酒煞牛金符证其状𭣣因此乃云司马睿晋将牛金子也宋孝王曰𭣣以睿为金子计其

年全不相干按前史尚如此误况后史编录者耶刘骏上淫路氏沈约宋书

曰孝武扵路太后处𥨊息时人多有议魏书因云骏蒸其母路氏丑声播扵瓯越也可谓

𦔳桀为虐幸人之灾寻其生绝㣧嗣死遭割㫁

盖亦阴过之𠩄致也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

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𠩄载或恢谐小

或鬼怪物其事非圣杨雄𠩄不观其言乱

神宣尼𠩄不语唐朝𠩄撰晋史多采以为书夫

以于邓之𠩄粪除王虞之𠩄糠秕以为逸史用

𥙷前传此何异魏朝之撰皇览梁世之修遍略

务多为羙聚慱为功虽取恱小人终见嗤扵君

子矣夫郡国之记谱谍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

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

乎至如江东五隽始自会稽典录颖川八龙出

扵荀氏家传而修晋汉史者皆徴彼虚誉定为

实录苟不别加研核何以详其是非又讹言难

信传闻多失至如曾参杀人不疑盗嫂翟义不

死诸葛犹存此皆得之扵行路传之扵众口傥

无明白其谁曰然故蜀相薨扵渭濵晋书称呕

血而死魏君崩扵马圈齐史云中矢而亡沈炯

荐书河北以为王韦魏𭣣草檄关西谓之邢邵

夫同说一事而分为两家盖言之者彼此有殊

故书之者是非无定况古今路阻视听壤隔而

谈者或以前为后或以有为无泾渭一乱莫之

能辨而后来穿凿喜出异同不慿国史别讯流

俗及其记事也则有师旷将轩辕并世公明与

方朔同时尧有八眉䕫唯一足乌白马角救燕

丹而免祸犬吠鸡鸣逐刘安以高蹈此之乖滥

往往有𣃼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

议之损实观夫子长之撰史记也殷周已往采

彼家人安国之述阳秋也梁益旧事访诸故老

夫以蒭荛鄙说刋为竹帛正言而辄欲与五经

方驾三志竞爽斯亦难矣呜呼逝者不作冥漠

九泉毁誉𠩄加逺诬千载异辞疑事学者宜善

思之

   载文第十六

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

是知文之为用逺矣大矣若乃宣僖善政其羙

载扵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扵楚赋读者不以

吉甫奚斯为謟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

羙不𨼆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

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爰洎中叶文体大

变𣗳理者多以诡妄为本饰辞者务以淫丽为

宗譬以女工之有绮縠音乐之有郑卫盖语曰

不作无益害有益至如史氏𠩄书固当以正为

主是以虞帝思理夏后失御尚书载其元首禽

荒之歌郑庄至孝晋献不明春秋录其大隧狐

䘮之什其理傥而切其文简而要足以惩恶劝

善观风察俗者矣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杨雄之

甘泉羽猎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

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禆劝奖有长

奸诈而前后史汉皆书列传不其谬乎且汉代

词赋虽云虚矫自馀它文大抵犹实至扵魏晋

已下则伪缪雷同㩁而论之其失有五一曰虚

设二曰厚颜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何

者大道为公以能而授故尧咨尔舜舜以命禹

自曹马已䧏其取之也则不然若乃上出禅书

下陈让表其间劝进殷勤敦谕重沓迹实同扵

莽卓言乃𩔖扵虞夏且始自纳陛迄于豋坛彤

弓卢矢新君膺九命之锡白马侯服旧主䝉三

恪之礼徒有其文竟无其事𠩄谓虚设也古者

两军为敌二国争雄自相称述言无𠩄𨼆何者

国之得䘮如日月之蚀焉非由饰辞矫说𠩄能

掩蔽也逮扵近古则不然至如曹公叹蜀主之

英略曰刘备吾俦周帝羙齐宣之强盛云髙欢

不死或移都以避其锋或斵冰以防其渡及其

申诰誓降移檄便称其智昏菽麦识昧玄黄列

宅建都若鹪鹩之巢苇临戎贾勇犹螳螂之拒

辙此𠩄谓厚颜也古者诏命皆人主𠩄为故汉

光武时第五伦为督铸钱掾见诏书而叹曰此

圣主也一见决矣至扵近古则不然凡有诏𠡠

皆责成群下但使朝多文士国富辞人肆其笔

端何事不录是以每发玺诰下纶言申恻𨼆之

渥恩叙忧勤之至意其君虽有反道败德惟顽

与𭧂观其政令则辛癸不如读其诏诰则勋华

再出此𠩄谓假手也天子无𭟼言苟言之有失

则取尤天下故汉光武谓庞萌可以托六尺之

孤及闻其叛也乃谢百官曰诸君得无笑朕乎

是知褒贬之言哲王𠩄愼至扵近古则不然凡

百具寮王公卿士始有褒崇则谓其圭璋特逹

善无可加旋有贬黜则比之斗筲下才罪不容责

夫同为一士之行同取一君之言愚智生扵倏忽

是非变扵俄顷帝心不一皇鉴无恒此𠩄谓自

戾也夫国有否泰世有污𨺚作者形言本无定

凖故观猗欤之颂而验有殷方兴睹鱼藻之刺

而知宗周将殒至扵近代则不然夫谈主上之

圣明则君尽三五述宰相之英伟则臣皆二八

国止方隅而言并吞六合福不盈时而称感致

百灵虽人事屡攺而文理无昜故善之与恶其

说不殊欲令观者畴为凖的此𠩄谓一概也扵

是考兹五失以寻文义虽事皆形似而言必凭

虚夫镂冰为璧不可得而用也𦘕地为饼不可

得而食也是以行之扵世则上下相䝉传之扵

后则世人不信而世之作者复不之察聚彼虚

说编而次之創自起居成扵国史连章毕录一

字无废非复史书更成文集若乃𩔖选众作求

其秽累王沉鱼豢是其甚焉裴子野何之元抑

其次也陈寿于宝颇从简约犹时载浮讹罔尽

机要唯王邵撰齐隋二史其𠩄取也文皆谙实

理多可信至扵悠悠餙词皆不之取此实得去

邪从正之理捐󠄂华摭实之义也盖山有木工则

度之况举世文章岂无其选但苦作者书之不

读耳至如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

贾𧨏过秦论则班彪王命张华述箴扵女史张

载题铭扵剑阁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家以

诫子刘向谷永之上䟽晁错李固之𡭊䇿荀伯

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为世

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之不

刋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

古犹今也何逺近之有哉昔夫子修春秋别是

非申黜陟而贼臣逆子惧凡今为史而载文也茍

能拨浮华采真实亦可使夫雕䖝小技者闻义

而知徙矣此乃禁淫之堤防持雅之管辖凡为

载削者可不务乎

   𥙷注第十七

昔诗书既成而毛孔立传传之时义以训诂为

主亦犹春秋之传配经而行也降及中古始名

传曰注盖传者转也转授扵无穷注者流也流

通而靡绝惟此二名其归一揆如韩戴服郑钻

仰六经裴李应晋训解三史开导后学发明先

义古今传授是曰儒宗既而史传小书人物杂

记若贽虞之三辅决录陈寿之季汉辅臣周处

之阳羡𡈽风常据之华阳士女文言羙辞列扵

章句委曲叙事存扵细书此之注释异夫儒士

者矣次有好事之子思广异闻而才短力㣲不

能自逹庶慿骥尾千里绝群遂乃掇众史之异

词𥙷前书之𠩄阙若裴松之三国志陆澄刘昭

两汉书刘彤晋纪刘孝摽世说之𩔖是也亦有

躬为史臣手自刋削虽志存该慱而才阙伦叙

除烦则意有𠩄吝毕载则言有𠩄妨遂乃定彼

榛楛列为子注若萧大圜淮海乱离志杨衘之

洛阳伽蓝记宋孝王𨵿东风俗传王邵齐志之

𩔖是也㩁其得失求其利害少期集注国志以

广承祚𠩄遗而喜聚异同不加刋定恣其击难

坐长烦芜观其书成表献自比蜜蜂兼采但𠂀

苦不分难以味同萍实者矣陆澄𠩄注班史多

引司马迁之书若乃此缺一言彼增半句皆采

摘成注标为异说有昏耳目难以披览切惟范

晔之删后汉也简而且周踈而不漏盖云备矣

而刘昭采其𠩄捐以今称之皇甫谧全录斯语

载于髙士传夫孟坚士安年代悬隔至今之说

可同云夫班之习马其非既如彼谧之承固其

失又如此迷而不悟奚其甚乎何法盛中兴书

刘隗录称其议狱事具刑法志依检志内了无

说既而臧氏晋书梁朝通史扵大连之传并

有斯言志亦无文传仍虚述此又不精之咎同

扵玄晏也寻班马之列传皆具编其人姓名如

行状尤相似者则共归一称若刺客日者儒林

循吏是也范晔既移题目扵传首历姓名扵卷

中而犹扵列传之下注为列女髙𨼆等目茍姓

名既书题目又显是邓禹寇恂之首当署为公

辅者矣岑彭吴汉之前当摽为将帅者矣触𩔖

而长实繁其徒何止列女孝子髙𨼆独行而已

魏𭣣著书标榜南国桓刘诸族咸曰岛夷是则

自江东西尽为卉服之地至扵刘昶沈文秀等

传叙其爵里则不异诸华刘𥙿等传皆云丹徒人也沈文秀等传则

云吴兴武康人岂有君臣共国父子同姓阖闾季札便

致土风之殊孙䇿虞翻仍成夷夏之隔求诸往

例𠩄未闻也当晋宅江淮实膺正朔嫉彼群雄


称为僣盗故阮氏七录以田范裴假诸记刘石

符姚等书别创一名题为伪史及隋氏受命海

内为家国靡爱憎人无彼我而世有撰隋书之

经籍志者其流别群书还同阮录按国之有伪

其来尚矣如杜宇作帝勾践称王孙权建𪔂峙

之业萧察为附庸之主而杨雄撰蜀纪子贡著

越绝虞裁江表传蔡述后梁史考斯众作咸是

伪书自可𩔖聚相从合成一部何止取东晋一

世十有六家而已乎夫王氏将崩霸国云构必

有忠臣义士捐生殉节若乃韦耿谋讨曹武钦

誔问罪马文而魏𣈆史臣书之曰贼此乃迫于

当世难以直言至如苟济元瑾兰摧于李靖之

末王谦尉回玉折扵宇文之季而季刋齐史颜

述隋篇时无逼畏事湏矫在而皆仍旧不攺谓

数君为叛逆书事如此褒贬何施昔汉代有修

奏记于其府者遂盗葛龚所作而进之既具录

它文不知攺易名姓时人谓之曰作奏虽工冝

去葛龚及邯郸氏撰𥬇林载之以为口实嗟乎

历观自古此𩔗尤多其有冝去而不去者岂直

葛龚而已何事于斯独致解頥之诮也凡为史

者茍能识事详审措辞精宻举一偶以三隅反告

诸往而知诸来庶㡬可以无大过矣

   因习上第十八此篇终有缺文不可考

古者诸侯并争胜负无惧而他善必称已恶不

讳逮乎近世无闻至公国自谓为我长家相谓

为彼短至如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

皆子孙𠩄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

言多爽实而魏𭣣以元氏出扵邉裔见侮诸华

遂髙自摽举比夷朝扵姬汉之国曲加排抑同

建业扵蛮貊之邦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载

诸移檄用可致诬列诸缃素寔为妄说茍未逹

此义安可言扵史耶张晏云迁殁后亡龟史职

故灾祥靡闻按黄气见扵柿归群乌堕扵江水

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无宰相气若史官不

置此事安得从而书之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

谤议者也

 按史通十卷旧本定为三十八篇篇系一事

 惟因习分为上下篇上篇旧称文缺今本存

 三十七篇比因订正曲笔鉴识二篇错简乃

 𩔖为一篇以还之扵此未必其本书也而文

 亦烦缀矣知㡬之为此书也高自摽致尝谓

 国史以叙事为工叙事以简为主故自子长

 丘明而上皆涉抨弹然此书之冗长亦不少

 矣𥬇前人之未工亡己事之已拙呜呼修辞

 之难也如此深谨记

   因习下第十九亦曰邑里

昔五经诸子广书人物虽氏族可验而邑里难

详逮太史公始革兹体惟有列传先述太古至于

国有弛张乡有并省随时而载用明审实按夏侯

孝若撰东方朔赞云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魏

建安中分厌次为乐陵郡故又为郡人焉夫以

身没之后地名改易犹复追书其事以示后来

则知在生之前故冝详录者矣异哉晋氏之有

天下也自雒阳荡覆衣冠南渡江左侨立州县

不存桑梓由是斗牛之野郡有徐雍吴越之鄊

州编冀䂊欲使南北不乱淄渑可分得乎系虚

名扵本土者虽百代无易既而天长地乆文軓

大同州郡则废置无恒名目则古今各异而作

者为人立传每云某𠩄人也其地皆取旧𭈹施

之于今近代史为王氏传云琅琊临沂人为李氏传曰陇西成纪人之𩔖也非唯王李

二族乆离本郡亦自当时无此郡县皆是晋魏已前旧名号欲求实录不亦

难乎且人无定𠩄因地而化生于荆者言皆成

楚居于晋者齿便从黄涉魏而东已经七叶历

江而左非唯一世而犹以本国为是此乡为非

是则孔父里于平昌阴氏家于新野而系纂㣲

子源承管仲乃为齐宋之人非曰鲁邓之士求

诸自古其义无闻时修国史予𬒳配纂李义琰家于魏州昌乐已经三代因

云义琰魏州昌乐人也监修者大笑以为深乖史体遂依李氏旧望攺为陇西成纪人既言不

见从故有此说且自世重髙门人轻寒族竟以姓望所

出邑里相矜若仲逺之寻郑玄先云汝南应邵

文举之对曹操自谓鲁国孔融是也爰及近古

其言多伪至于碑颂所勒茅土定名虚引他邦

冒为已邑若乃称袁则饰之陈郡言杜则系之

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巨鹿

今有姓邴者姓弘者以犯国讳皆改为李氏如书其邑里必云陇西赵郡夫以假姓犹且如斯

则真姓者断可知矣又今西域胡人多有姓明及卑者如加五等爵或称平原公或号东平子

为明氏出于平原卑氏出于东平故也夫邉夷杂种尚窃美名则诸夏士流固无惭徳也

诸史传多与同风如隋史牛弘传云安定鹑觚人也本姓原氏至于它篇所

引皆谓之西牛弘唐史谢⿲亻丨匽 -- 偃传云本姓库汗氏续谓之陈郡谢⿲亻丨匽 -- 偃并其𩔖也此乃寻

流俗之常谈志著书之旧体矣又近世有班秩

不著姓者始以州壤自摽若楚国龚遂渔阳赵

壹是也至于名位既隆则不从此列若萧何邓

禹贾𧨏董仲舒是也观周隋二史每述王庾诸

事髙杨数 公必云琅琊王褒新野庾信弘农

杨素渤海髙频以此成言岂曰省文从而可知

也凡此诸失皆由积习相传𥨊以成俗迷而不

𨑰盖语曰难与虑始可与乐成夫以千载遵行

持为故事而一朝紏正必惊愚俗此庄生所谓

安得妄言之人而与之言斯言已得之矣庶知

音君子详其得失者焉









史通卷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