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史通 卷第九
唐 刘知几 撰 孙毓修 编札记 姜殿扬 编札记补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张鼎思刊本
卷第十

史通卷第九

 内篇

  核才    序传    烦省

   核才第三十一

夫史才之难其难甚矣晋令云国史之任委之

著作每著作郎初至必撰名目传一人斯盖察

其所由茍非其才则不可叨居史任历观古之

作者若蔡邕刘孝标徐陵刘炫之徒各自谓长

于著书达于史体然侏儒一节而他事可知按

伯喈于方朔上书谓宜广班氏天文志夫天文

之于汉史实附赘之尤甚者也必欲申以掎摭

但当锄而去之安可仍其过失而益其芜累亦

奚异观河倾之患而不过以堤防方欲䟽而导

之用速懐襄之害述史如此将非练达者欤孝

标持论柝理诚为绝伦而自叙一篇过为烦碎

山西一志直论文章谅难以偶迹迁固比肩陈

范者也孝穆在齐有志于梁史及还江左而书

竟不成嗟乎以徐公文体而施诸史传亦犹㶚

上儿戏异乎真将军幸而量力不为可谓自卜

者审矣光伯以洪儒硕学而迍邅不遇其锐情

自叙欲以垂示将来而言皆浅俗理无要害岂

所谓诵诗三百虽多亦奚以为者乎昔尼父有

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

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

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其有

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

若斯人者其流几何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

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

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升尤喜复

语卢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以沉迷𢈔信轻

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

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踏驳

一至于斯而况责之以刋勒一家弥纶一代使

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但自世重文

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

虚职东观伫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

懐铅多无铨综之职连章累牍罕逢㣲婉之言

而举俗共为能事当时莫之敢侮假令间有术

同彪峤才若班荀懐独见之明负不刋之业而

皆取窘于流俗见嗤于朋党遂乃哺糟歠醨俯

同妄作被褐懐玉无由自陈此管仲所谓用君

子而以小人参之害霸之道者昔传𤣥有观孟

坚汉书实命代奇作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严

𢰅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岂拘于时乎不然

何不类之甚者也是后刘珍朱穆卢植杨彪之

徒又继而成之岂亦各拘于时而不得自尽乎

何其益陋也嗟乎拘时之患其来尚矣斯则自

古之𠩄叹岂独当今者㢤

   序传第三十二

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按屈原离骚经其

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

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

为传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

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至马迁又征三

闾之故事仿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

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馀波自叙之篇

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寻马迁史

记上自轩辕下穷汉武强宇修阔道路绵长故

其自叙始於氏出重黎终于身为太史虽上下

驰骋终不越史记之年班固汉书止叙西京二

百年事耳其自叙也则逺征令尹𧺫楚文王之

世近录賔戏当汉明帝之朝苞括所闻逾于本

书逺矣而后来叙传非止一家竞学孟坚从风

而靡施于家谱犹或可通列于国史每见其失

者矣然自叙之为义也茍能隠已之短称其所

长斯言不谬即为实录而相如自序反记其客

逰临卭窃妻卓氏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虽事

或非虚而理无可取载之于传不其愧乎又王

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祖不肖为州闾所鄙

而已答以瞽顽舜神鲧恶禹圣夫自叙而言家

世固当以扬名显亲为主茍无其人阙之可也

至若盛矜于已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

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夫自

媒自炫士女之丑行然则人莫我知君子所耻

按孔氏论语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丘

之好学也又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

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

兹乎又曰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则圣达立

言也时亦扬露巳才或托讽以见其情或巽辞

以显其迹终不旴衡自伐攘袂公言且命诸门

人各见尔志由也不让见嗤无礼历观扬雄已

降其自叙也始以夸尚为宗至魏文帝𫝊𤣥陶

梅葛洪之徒则又逾于此者矣何则身兼片善

行有㣲能皆剖析具言一二必载岂所谓宪章

前圣谦以自牧者欤又近古人伦喜称阀阅其

荜门寒族百代无闻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贵无

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至若仪父振铎并为曹

氏之初淳维李陵俱称拓㧞之始河南马祖迁

彪之说不同吴兴沈约先后之序有异斯皆不

因真律无假宁楹直据经史自成矛盾则知杨

姓之寓西蜀班门之雄朔野或胄纂伯侨或家

传熊绎恐自我作古失之弥逺者矣盖谄祭非

鬼神所不歆致敬他亲人斯悖徳凡为叙传宜

详此理不知则阙亦何伤乎

   烦省第三十二

昔荀卿有云录远略近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

为患者乆矣及于令升宝字令升晋人史议历诋诸家

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

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斯盖立言之髙标

著作之良模也又张世伟辅字世伟著班马优劣论

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一百四十年

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

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非自

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

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余以为近史芜

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辄求

其本意略而论之何者当春秋之时诸矦力争

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其有吉凶大事见知于

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茍

异于是则无得称鲁史所书实用此道至如秦

燕之据有西北楚越之大启东南地僻远于诸

戎人罕通于上国故载其行事多有阙如且其

书自宣成已前三纪而成一卷至昭襄已下数

年各占一篇是知国阻隔者记事不详年浅近

者𢰅录多备杜预释例云文公已上六公书国者二百四十九宣公已下亦六公

书国者四百三十二计年数略同而国数加倍此逺遗落不与近同也是则儒者注书已见之

左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时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无思不服会计

之吏岁奏于朝廷𬨎轩之使日驰于郡国作者

俱于京兆府征事于四方用使夷夏必闻逺近

无隔故汉氏之史所以倍増于春秋也降及东

京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髙门甲

族世多髦俊邑老乡贤竞为别录家谱宗谱各

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此中兴之史

所以又广于前汉也夫英贤所出何国而无书

之则与日月长悬不书则与烟尘永灭是以谢

承周悉江左京洛事缺于三吴陈寿偏委蜀中

巴梁语详于一国如宋齐受命梁陈握纪或地

比禹贡一州或年方秦氏二世夫地之褊小年

之窘迫适使作者采访易洽巨细无遗耆旧可

询隠讳咸露此小国之史所以不减于大邦也

夫论史之烦省但当要其事有妄载苦于榛芜

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

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且必谓丘明为省

也若介葛辨牺于牛鸣叔孙志梦于天压楚人

教晋以㧞斾城者讴华以弃甲此而毕书岂得

谓之省邪且必谓汉书为烦也若武帝乞浆

柏父陈平献计于天山长沙戏舞以请地杨㒒

怙宠而移𨵿此而不录岂得谓之烦邪由斯而

言则史之烦省不中从可知矣又古今有殊浇

淳不等帝尧则天称大书惟一篇周武观兵孟

津言成三誓伏牺止画八卦文王加以系辞俱

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悬隔如斯必以

古方今持彼喻此如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

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

施于两汉则王莾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

霸世施于东晋则桓𤣥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

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邓艾锺会之事也而往

之所载其简如彼今之所书其审如此若使后

来同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将恐学者必诟其

踈遗尤其率略者矣而议者茍嗤沈约休文梁人著宋

萧衍字子显著齐书萧所记事倍于孙孙盛字安国晋人也著晋书

凿齿字彦威亦著晋书之所编语烦于班马不亦缪乎

故曰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言有

阙书斯可则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

少理则不然其斯之谓也






史通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