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论 原富 部乙
篇一 积贮分殊
篇二 论泉币 

享而有馀,庋以待需,是曰积贮。方一夫之所积甚微,数日兼旬不济将竭,惴惴然固守而谨用之,幸附益以时,俾勿匮。此凡小民恃手足以赡口体者,其积赀多类此。谓彼将斥之以规后利者,无是为也。

进而所积者厚,足支数月期年,则斥其多少以规后利者,恒智之所与也。旦暮之所资,固不能无以待,区少分焉以相支持,俟新利之生足矣。是故一家之积贮,常可分为二物:一曰母财,一曰支费。母财者,食功发业,所斥之以规后利者也。支费者,即用即享,所区之以给旦夕者也。支费所由不外三者:旧储之财币,一也;随时所附益,二也;服器储胥,方用未艾者,三也。

发贮食功,治业求赢,是谓母财。母财亦分二物:一曰常住母财,一曰循环母财。循环母财者,主于变易流转者也。由财殖货,由货鬵财,财复成货,周流无滞,而后利生。方财之在橐,货之在庾也,既常为其一物,斯无利之可言,故必资于循环。常住母财者,主于便事益力者也。出财治田濬沟导卤,而所收倍前。购设机器,建立行店,居以仓廥,行以舟车,有者利优,无者利绌,以其利在保持享用而不即毁也,故曰常住。

生业不齐,而二本相待之率,因以大异。行货之商,其仓廥舟车不己有者,其母财皆循环也。若夫居肆之百工,其母财则多常住者,然亦视其业而有多寡之差。缝纴之工所擅以售业者,不逾鍼剪斗尺,至微约也。履屦之匠其器差精,而所多有限,至于织工则大过矣。大匠工师役雇佣伙,常住而外,循环亦多。其佣工之廪饩,所业之物材,皆循环;所用之以畜材鸠工,而收利于成货者也,常住母财。大者莫若大冶卝人,陶均之炉鞴,辟灌之砧捶,破山之钻,戽水之机,其值动以钜万。自缝者之鍼,至于大冶卝人之机器,其间常住母财多寡之异等,殆不可以一二数也。

其在农功,则仓廪田器为常住,田佣廪食为循环,夫常住、循环皆以规后利,而所以得之之道不同。常住者,以宿留而得利,丽于主人者也;循环者,以蠲施而得利,离夫主人者也。譬之用兵,循环者所以为战,而常住者所以为守。是故田畜马牛,以其值言则为常住,以其食言则为循环,前以宿留,后以蠲施,而后利出也。等田畜也,养之不以力田,而以入市,尽循环矣。不以力田,不以入市,而以其毳酪孳乳为利资,又为常住,而其刍豆萁莝之属,则循环也。至于谷种,由仓而陇,由陇复仓,可以为循环之母欤?曰:非也,其为物未易主也,未蠲施也。农之所售,非其种也,售者其种之所孳生,则亦常住而已矣。盖二者之分如此。

国之积贮,编民积贮者之积也。故亦区之而为三物:曰支费,曰常住,曰循环。一者所以养,而二者所以生。

一曰支费,凡国民所即用即享,即耗即销者是已。其异于他赀者,曰不规后利。类而言之,若积仓糇粮,若衣裳冠屦,若器械供张,若陈设玩好,久暂不同,消糜则一。即国中之居室屋庐,亦从此属。夫居室屋庐者,国财之一大宗也。于是疑者曰,谓庐舍为支费者,若民之营筑以自居是已。独至缮宫室以赁人,其岁月所收之僦费,固明明后利也,而犹不得谓为母财者何居?曰:是犹有辨。所谓宫室者,非人人所私之宫室,乃通国所有之宫室也。故虽缮以赁人,自主者之私言之,则为母财,自一国而观之,则犹即享即用之支费耳,不得以为母财也。盖曰母财,则有所生。彼僦屋之所岁纳者,其财必由他道,若土田之租,若人力之庸,若母财之息,出之于彼,用之于此,不自屋生也。既无所生,斯不称母,是故自通国而观之,虽闬闳壮侈,观阙崇隆,于其母财不加毫末。若必自一家之私者而言之,则岂徒室居之大者而已?将衣裳器械玩设图书,苟不自用而赁人,则皆有所收利,如常用之供张,间用之翣车,以此赁人,随地而有,究之其物皆无取于生财,则同为国中支费已耳。支费之糜,宫室台观最久,数百千年者有之,降而械器之数十百年,衣裳车马之仅以年月,肴馔酒食之尽于一餐,久暂悬殊,要为同物也。

支费而外,则皆母财。母财首常住,常住所与他母财异者,在不必易主而利生。一国之中,所可指为常住母财者,有四属焉:一曰机器之属,凡善事之器,益力之机,生财事均,以得其物而生之益疾者,皆此类也。二曰仓廪之属。其为物,与支费所属之居室屋庐物同而用异。居室屋庐虽有僦赁之利,而利不从生;仓廒屯栈,列肆行店,其僦赁费同,而用者有生财之效,则其物固与机器等耳。三曰积功。则凡绸缪修治之费是已。譬如民有土田,斥其积财。以芟夷蕴崇,濬治培壅,使其地美有加乎前。又如国家平治道涂,削险塡堑,开瀹河漕,用利舟车,凡此亦费用于一时,利收于他日。而其利用之永久,方之机器为有加。四曰能事。凡从师服习之费是已。夫民非生而巧生而习者也,固必先有其劳费者,所学所肄者其业,而工巧便习,被乎手足耳目心思之间,而生财之功于以益疾。其为物,与前三者虽有虚实精粗之殊,而理无以异,故同为常住母财也。

其次曰循环。循环者,必经转易而后利滋者也。一国之中,所可指为循环母财者亦有四属焉:一曰泉币。一国一时之见财,所资之以为易中者也,泉币自为流转矣。而百货亦待之以周流俵散于国中,使民各得其所用享,各收其所分有者。故泉币者,循环母财之魁首也。二曰食。谷之在农,肉之在屠,牛羊鸭猪之在牧畜者,酒浆之在酿制者之家,皆必待售而后利出。三曰材。若布帛,若金,若木,凡工之所资者是矣。即如工之所致,若𫄨绤,若械器,若室庐,使其犹在织者、作者、筑者之家,不以服处而以售沽,则皆此属矣。四曰货。凡民生之所仰,其物既成而未以用享,离乎工而入于商,或在通转,或在屯聚,必其既售后利乃出,皆是物矣。是故循环母财首泉币,而其三则农工商三民之所分致者。

案:斯密氏以泉币为循环母财之魁首,此亦本其待蠲施而后出利者言之,为义自确。愿泉币循环矣,而亦有其可为常住之理者。盖泉币为物,自其在人箧笥囊褚言之,不经易主,则洫然无所能生,不名之为循环母财不可;自通国泉币言之,则易中若干,乃流散行用之公器,所谓国中百产待之而周流俵散者,其为用正与道涂舟车等耳。磨砻耗尽,固有其期,必赖岁月之弥补,而后可相引而长。且圜法愈精,其为常住愈著。独至两国通商,则又为循环之母。是故同一泉币也,以对待交易言之,则于母财为循环;以一国圜法言之,则于母财为常住。且使合宇内之所有言之,将愈为后物而非为前物矣。在树则为寄生,在盆下则为窭数,物固不可执一以求也。窃谓斯密氏于此既以通国为论,固自以为常住,故后云循环中,此物最与常住母财相似,销磨搘拄,其事皆同也。

国之积贮,有支费,有母财。母财有循环,有常住。常住四物:曰机器、仓廪、积功、能事。循环四物:曰泉、食、材、货。泉者国家之圜法,懋迁之易中,食与材货,农工商三民之所出也。民生之日进也,之三物者时时由循环而化为常住,抑化为支费,继继绳绳,相资不匮。一群之常住母财,其未立也,待循环而后立,既立之后,尤必赖循环者为之维持补苴,而后长久。一机器之庀立,一仓廒之建造,将以善生财之业,其始也,无一不仰于农工商之所生,其继也,非食与材货且无以为缮完葺洽,其废可立而俟矣。且常住母财亦必得循环者为之辅,常住者不能自生也。虽有至精之机,最善之器,其所为使者人,其所有事者物,苟非循环之食与材货,乌能效乎?疏瀹土壤,潟卤为腴,所费常住母也。使非得食,为之廪耕夫饲田畜,稼穑数倍之利,将就从而播获之。

母财者,所以致支费者也。支费,即享即用,即耗即销者也,所以养者也。常住、循环二母之为用,皆以求支费之不匮而加丰。故一国贫富之实,视母财所致支费之饶俭。致之虽远,享之则近,致之虽勤,享之则逸也。

积贮三物,而支费、常住二者,皆仰于循环。故循环之为母财,其势有尾闾之泄,是非有归墟之注,其物之不可以久,明矣,归墟乌乎在?曰:地。地之所以益母财者三:曰田,曰矿,曰泽。三者之所登,生货也,被之人功为熟货,农工商得此而后不匮。故积贮仰于地而无穷,泄之虽奢,而注之者富也。泉币之所恃以持其空乏者,矿也。今夫一国之泉币,其由盈趣虚固不若食材货三者之易索尔,然而摩毁销湛,与散而之外国者,岁不足而纪有馀。使不得矿之所产者以持之,经数十百年,所谓圜法者将扫地无馀,抑泯泯大乱矣。则其有待于地产之供,虽未若三者之亟亟,而亦不可缓也。

田矿泽三者之所兴,皆待母财而后殖,常住、循环二者不可偏废。至于课其所收,则不仅复其母财,益以赢利而已。一群之民,皆有利焉。是故工者一岁之所食,农者为复其粮,农者摩砻之所损,工者为复其器,此群民交易之真道也。至农载其所割获者,工取其所作治者,以会于日中之市,犹其浅显者耳。治化既蒸,交易之事日颐以繁,而理则不渝于其朔。故树畜之民,不必以其五谷牛羊与布帛陶冶之家为易也,是之拙滞,得易中之用而已祛,至分愿各得之馀,其效与初民之日中为市者正等。其究也,庶绩百工皆相为用,田之所出有以复矿泽所耗之母财,菽粟之登有以出鱼于海,牛羊之利有以采金于山,展转相生有不可以数计者。大抵田矿水泽之利,其肥硗相若者,所产视斥母之广狭。母财之广狭等者,所产以肥硗为差,此则可知者也。

国上无矫虔,下莫侵欺,则民有固志而货殖利兴。积贮之家,或出之以厚今日之奉,或役之以冀他日之赢为其前欤,则即享即用之支费也。为其后欤,则循环常住之母财也。循环,涣以求赢者也。常住,萃以求赢者也。是三者,有财所莫能外也。夫使其国之政理平,刑罚中,家承储畜,邻可相通,三者之中不一由焉,则敝民不惠者尔,不足算也。

若夫化浅治衰,国无兵刑,内有暴君,外有强寇,丁此者天下至不幸之民也,假有私财,往往掩瘗覆藏,以为隐固。国而如此,虽富犹贫,家而如此,虽丰犹啬。往者分土据乱之时,英法之民亦多行此,而今之土耳其、印度,洎泰东窳国,此风尚存。则积贮之蛙声,盖藏之外道。吾闻中古大国名王,不知取藏镪以益私财为可耻,遇有瘗薶畜聚,经发覆而莫征谁属者,见金之人,藏地之主,法皆不得名其财,必献国主,此当日法家所目为绝重之一事,而著之令甲者也。金银矿产同此,独至铜铅铁锡硝煤磺丹,又以不足贵重之故,听民自取。此皆稗政荒俗之尤,乌足论哉!乌足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