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密亚丹传 原富
译事例言
中西年表 

计学,西名“叶科诺密”,本希腊语。“叶科”,此言“家”;“诺密”为“聂摩”之转,此言治、言计。则其义始于治家,引而申之,为凡料量、经纪、撙节、出纳之事情;扩而充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盖其训之所苞至众,故日本译之以“经济”,中国译之以“理财”。顾必求吻合,则“经济”既嫌太廓,而“理财”又为过狭,自我作故,乃以“计学”当之。虽“计”之为义,不止于地官之所掌、《平准》之所书,然考往籍“会计”、“计相”、“计偕”诸语,与常俗“国计”、“家计”之称,似与希腊之“聂摩”较为有合。故《原富》者,计学之书也。

然则何不径称《计学》而名《原富》?曰:从斯密氏之所自名也。且其书体例,亦与后人所撰《计学》,稍有不同:达用多于明体,一也;匡谬急于讲学,二也。其中所论如部丙之篇二篇三、部戊之篇五,皆旁罗之言,于计学所涉者寡,尤不得以科学家言例之。云“原富”者,所以察究财利之性情、贫富之因果,著国财所由出云尔。故《原富》者,计学之书,而非讲计学者之正法也。

谓计学创于斯密,此阿好者之言也。夫财赋不为专学,其散见于各家之著述者无论已。中国自三古以还,若《大学》,若《周官》,若《管子》《孟子》,若《史记》之〈平准书〉〈货殖列传〉、《汉书》之〈食货志〉、桓宽之《盐铁论》,降至唐之杜佑、宋之王安石,虽未立本干,循条发叶,不得谓于理财之义无所发明。至于泰西,则希腊罗马,代有专家,而斯密氏所亲承之师友,若庚智仑,若特嘉尔,若图华尼,若休蒙大辟,若哈哲孙,若洛克,若孟德斯鸠,若麦庚斯,若柏柢,其言论謦咳,皆散见于本书,而所标重农之旨,大抵法国自然学会之所演者。凡此皆大彰著者也,独其择焉而精,语焉而详,事必有征,理无臆设,而文章之妙,喻均智顽,则自有此书,而后世知食货为专科之学,此所以见推宗匠而为新学之开山也。

计学于科学为内籀之属。内籀者,观化察变,见其会通,立为公例者也。如斯密、理嘉图、穆勒父子之所论著,皆属此类。然至近世如耶方斯、马夏律诸书,则渐入外籀,为微积曲线之可推,而其理乃益密。此二百年来计学之大进步也。故计学欲窥全豹,于斯密《原富》而外,若穆勒、倭克尔、马夏律三家之作,皆宜移译,乃有以尽此学之源流,而无后时之叹。此则不佞所有志未逮者,后生可畏,知必有赓续而成之者矣。

计学以近代为精密,乃不佞独有取于是书而以为先事者,盖温故知新之义,一也。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误,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二也。其书于欧亚二洲始通之情势,英法诸国旧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资考镜,三也。标一公理则必有事实为之证喻,不若他书勃窣理窟、洁净精微,不便浅学,四也。

理在目前而未及其时,虽贤哲有所不见。今如以金为财,二百年以往泰西几无人不然,自斯密出,始知其物为百货之一。如博进之筹,取前民用,无可独珍,此自今日观之,若无甚高之论、难明之理者,然使吾辈生于往日,未必不随俗作见,并为一谈也。试观中国道、咸间,计臣之所论议施行,与今日朝士之言通商,可以悟矣。是故一理既明之后,若揭日月而行;而当长夜漫漫,习非胜是之日,则必知几之神、旷世之识而后与之;此不独理财之一事然也。

由于以金为财,故论通商,则必争进出差之正负;既龂龂于进出差之正负,则商约随地皆荆棘矣,极力以求抵制之术,甚者或以兴戎,而不悟国之贫富,不关在此。此亦亚东言富强者所人人皆坠之云雾,而斯密能独醒于二百年以往,此其所以为难能也。

争进出差之正负,斯保商之政、优内抑外之术,如云而起。夫保商之力,昔有过于英国者乎?有外输之奖,有掣还之税,有海运之条例,凡此皆为抵制设也,而卒之英不以是而加富,且延缘而失美洲。自斯密论出,乃商贾亦知此类之政,名曰保之,实则困之,虽有一时一家之获,而一国长久之利所失滋多,于是翕然反之,而主客交利。今夫理之诚妄,不可以口舌争也,其证存乎事实。歌白尼奈端之言天运,其说所不可复摇者,以可坐致数千万年过去未来之躔度而无杪忽之差也。斯密计学之例所以无可致疑者,亦以与之冥同则利,与之舛驰则害故耳。

保商专利诸政,既非大公至正之规,而又足沮遏国中商业之发达,是以言计者群然非之。非之诚是也,然既行之后,欲与更张,则其事又不可以不谨。盖人心浮动而身被之者,常有不可逭之灾故也。已寘母本不可复收,一也;事已成习,不可猝改,二也。故变法之际,无论旧法之何等非计、新政之如何利民,皆其令朝颁,民夕狼顾,其目前之耗失,有万万无可解免者。此变法之所以难,而维新之所以多流血也。悲夫!

言之缘物而发者,非其至也,是以知言者愼之。斯密此书,论及商贾,辄有疾首蹙额之思,后人释私平意观之,每觉所言之过,然亦知斯密时之商贾为何等商贾乎。税关屯栈者,公司之利也,彼以谋而沮其成,阴嗾七年之战,战费既重,而印度公司所待以榰柱其业者又不訾,事转相因,于是乎有北美之战,此其害于外者也;选议员则购推举,议榷税则赂当轴,大坏英国之法度,此其害于内者也。此曹顾利否耳,何尝恤国家乎!又何怪斯密言之之痛也。虽然,此缘物之论也。缘物之论,所持之理,恒非大公。世异情迁,则其言常过,学者守而不化,害亦从之。故缘物之论,为一时之奏札可,为一时之报章可,而以为科学所明之理必不可。科学所明者公例,公例必无时而不诚。

斯密于同时国事所最为剽击而不遗馀力者,无过印度之英公司。此自今日观之,若无所过人者,顾当其时,则英公司之𬊤赫极矣,其事为开辟以来所未曾有。以数十百处污逐利之商旅,际蒙兀之积弱、印民之内讧,克来福一竖子耳,不数年间,取数百万里之版图,大与中国并者,据而有之。此亚烈山大所不能为,罗马安敦所不能致,而成吉思汗所图之而无以善后者也。其惊骇震耀各国之观听者,为何如乎?顾自斯密观之,其驴非驴、马非马,上焉既不能临民以为政,下之又不足懋迁而化居。以言其政令,则鱼肉身毒之民;以言其龙断,则侵欺本国之众。徒为大盗,何裨人伦?惟其道存,故无所屈。贤哲之言论,夫岂耸于一时功利之见而为依阿也哉?呜呼贤已。

然而犹有以斯密氏此书为纯于功利之说者,以谓如计学家言,则人道计赢虑亏,将无往而不出于喻利,驯致其效,天理将亡。此其为言厉矣,独不知科学之事主于所明之诚妄而已,其合于仁义与否,非所容心也。且其所言者计也,固将非计不言,抑非曰人道止于为计。乃已足也,从而尤之,此何异读兵谋之书而訾其伐国,睹针砭之论而怪其伤人乎?且吾闻斯密氏少日之言矣,曰:“今夫群之所以成群,未必皆善者机也。飮食男女,凡斯人之大欲,即群道之四维,缺一不行,群道乃废。礼乐之所以兴,生养之所以遂,始于耕凿,终于懋迁,出于为人者寡,出于自为者多。积私以为公,世之所以盛也。”此其言藉令褒衣大袑者闻之,不尤掩耳而疾走乎?则无怪斯密他日之悔其前论,戒学者以其意之已迁,而欲毁其讲义也。

《原富》本文,排本已多。此译所用乃鄂斯福国学颁行新本,罗哲斯所斠阅者。罗亦计学家,著《英伦麦价考》,号翔赡,多发前人所未发者,其于是书多所注释匡订,今录其善者附译之,以为后案。不佞间亦杂取他家之说,参合己见,以相发明,温故知新,取与好学深思者,备扬榷讨论之资云尔。

是译与《天演论》不同,下笔之顷,虽于全节文理,不能不融会贯通为之,然于辞义之间,无所顚倒附益。独于首部篇十一释租之后,原书旁论四百年以来银市腾跌,文多繁赘而无关宏旨,则概括要义译之。其他如部丁篇三首段之末,专言荷京版克,以与今制不同而所言多当时琐节,则删置之。又部甲后有斯密及罗哲斯所附一千二百二年至一千八百二十九年之伦敦麦价表,亦从删削。又此译所附中西编年及地名人名物义诸表,则张勉生比部、郑稚辛孝廉于编订之馀,列为数种,以便学者考订者也。

夫计学者,切而言之,则关于中国之贫富;远而论之,则系乎黄种之盛衰。故不佞每见斯密之言于时事有关合者,或于己意有所枨触,辄为案论,丁宁反复,不自觉其言之长而辞之激也。嗟乎!物竞天择之用,未尝一息亡于人间。大地之轮廓,百昌之登成,止于有数,智佼者既多取之而丰,愚懦者自少分焉而啬,丰啬之际,盛衰系之矣。且人莫病于言非也而相以为是,行祸也而相以为福,祸福是非之际,微乎其微,明者犹或荧之,而况其下者乎?殆其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其所以失亡者,已无艺矣,此予智者罟擭陷阱之所以多也。欲违其灾,舍穷理尽性之学,其道无由;而学矣,非循西人格物科学之律令,亦无益也。自秦愚黔首,二千岁于兹矣。以天之道,舟车大通,通则虽欲自安于愚,无进于明,其势不可,数十百年以往,吾知黄人之子孙,将必有太息痛恨于其高曾祖父之所为者。呜呼!可不惧哉!光绪二十七年,岁次辛丑,八月既望,严复书于辅自然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