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史稿/义例
作者:钱海岳
1944年

义例

余少治春秋,于历朝乙部诸书,靡不䌷绎。洎侍先子京师,获接定陵来瑰玮博达方闻诸老履绚,于时冯蒿庵中丞、柯蓼园阁学、缪艺风学政、吴式溪侍读、陈伯陶编修,皆以史学名家。先子及诸老于榷史之暇,尝诏海岳曰:

明自南渡后,安宗、绍宗、昭宗、监国鲁王,下暨台湾赐姓之亡,疆土万馀里,首尾四十年,其间兴亡治乱、战守攻取、得失乘除之迹,礼乐征伐、刑赏黜陟之政,忠臣义士杖节死绥、殊功韪德非常之行,庸人偾国、骄将悍卒、梼杌嵬琐凶慝之状,斟灌斟灌之遗,板荡黍离之际,宜有专史缀述其事。而前史仍忌讳之私,不为纪传;稗乘沿耳食之讹,多所舛午。口谭浸失,文献无征,倘能网罗放失,整齐旧闻,勒为一书,以附季汉、西魏、续唐、南唐、南汉、南宋之列,此名山业也。子其念哉。

海岳谨受命,退而尽发家藏,不足则博搜内府黄案及故家书库,二十年来,露纂雪钞,缄固积十馀簏,排比经纬,驰骋往复,磊落乎耳目,旁薄于心胸,时觉有数百卷史事,怪怪奇奇,薄喉冲唇而出。戊辰以后,蛰居南曹,尝晤朱君希祖,希祖固治南明史而未遑成书者,相与往复,上下其议论,并承假史材,颇窥羽陵酉阳之秘。坐曹无事,发凡起例,以次笔削,觕有规模。不意东海扬尘,避地巴蜀,是书以在行笈,幸未散逸。曝直史馆,日事编摩,乃出旧稿,重加刊正,约以义法,讫今秋而全书成,名曰南明史,定为百卷。爰付削氏,以示方来。

尝闻古之良史,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又遭际休明,故能献之当宁,副在名山。余才谞浇微,固不足仰窥万一,然是非美刺,一本春秋,而窃取之义,时出独裁。郑樵曰:“此出臣胸臆,不关汉、唐诸儒。”议论不敏,而于是书亦不无一得之见焉。顾身丁阳九,遁水逃山,独抱图书,复不知所献何人,所藏何山。诸老既相继殂谢,先子见背挥忽一纪。史记成书,流连太史顾命;思廉作史,慷慨吏部遗言。抚卷增悲,摧心欲绝。

南明时际,百六皇宬烈焰,太史遁荒,宫中动静,殿上谋谟,以及一时文武臣工事迹,藉野史、方志、家集、碑传,存什一于千百。今就见闻所及,有考而知其梗概者,有考而正其谬误者,有考而悉一人始末者,然其中郢书燕说,不一而足,系影捕风,所在皆是。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钱秉镫、杨在、邓凯、张岱、谈迁、查继佐、杨英、屈大钧、温睿临、李瑶、邵廷采、徐鼒诸书,较为完备,惟记载有详略,年月有先后,是非有同异,毁誉有彼此,作史之难如此。 本史立传,一以黄、王、顾、钱诸书为指归;里居班品,则以方志、家集、碑传为依据。因其世,考其事,而核其言,平心以察之。言之发或有所因,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不能无激,则非他书不能具,故凡黄、王、顾、钱诸书之难详者,则以他书校之,他书之诬且滥者,则以所得于黄、王、顾、钱诸书者裁之,参互推勘,正其舛错,删其烦芜,补其阙失,必归至当至信而后敢存。 顾考索日深,异闻日见,往往人文事物之介于诸朝者,愈求愈多,有不能已于重订、三订者,昔人谓榷史之难,须握管在手,方知此中苦处,岂其然! 纪,统纪也,以一统而纪天下事也。周室东迁,浸以微弱,至春秋时,王室不绝如线,于是吴、楚强大,绵地数千里,皆称王,而圣人断然以夷狄予之。春秋书王书正仍系于周,盖尊王攘夷之旨,天理人心之正也。明自威宗殉国,安宗、绍宗、昭宗相继践祚,大统未坠,土地、甲兵、人才皆非周比,天时、人事决非偶然,顾前史视同爝火,削而不书。通鉴、辑览、纲目三编,称为平允,亦仅如景炎、祥兴,附注名号。本史则一本天王正统,三朝悉为本纪,凡即位必书,崩必书,天文、灾异必书;及永历十六年黄屋蒙尘,已无寸土而犹书者,援春秋公在“干侯”之例也。台湾沿其正朔而犹书者,援春秋终获麟,左传附悼之四年例也。

或谓监国鲁王,时闽、粤有君,如赘疣,然列本纪何在?昔北魏之亡,分为东西,梁室未亡,萧詧自立,史不得略并帝者且然,矧鲁王守监国之虚怀,无自主之骄志,诸臣奉之滇京,命之海上,旌旗东南响应,其事尤多,皆不得附见二朝者,故进诸;惟正朔仍系隆、永,盖所以存二朝之正统,辨名正位,扶统立极之义也。

纪举一时政令、大纲,传止一人一事。春秋依经立传,故传不嫌其详;褒贬衰钺,故纪必求词简。然起兵者则书,大倡义也;殉难者则书,贵死事也;来归者则书,奖反正也;畔降者则书,诛逆乱也;封拜者则书,重爵命也。

然其人不可胜纪,则择其人冠之;时日不可备考,则连类及之;封拜太烦,则择五等宰辅七卿有关时运者及总督系方面之重者为断,省文也。

志以铺政体,表以谱年爵,史公创之,盖所以救纪、传之穷,史之极则也。明史故有天文、五行、历、地理、礼、乐、仪卫、舆服、选举、职宣、食货、河渠、兵、刑法、艺文十五志,诸王、功臣、外戚恩泽侯、宰辅、七卿五表。

惟天象昭垂,古今如一,日食星变,既附注本纪,五行、灾异,近于术数袜祥。又自南渡后,干戈迁徙,经制无暇修明,宪章类仍往昔,今就历、礼、选举、食货、兵、艺文、诸王、功臣、外戚恩泽侯、宰辅、七卿分立志、表,藉存一时掌故。

古人作史,有专传,有合传,有附传,非以人有优劣也。事有烦简,专传必行迹之多者也;合传则学同、行同、官同、时同、名同,或其一事之偶同者也;附传者,以其人事少不成传,故附之,非薄其人也。

本史一仍其例,凡大臣皆有专传,惟弘光时之祁逢吉、徐有范、朱之臣、卢世灌,隆武时之锺价、黄锦、李长倩、郭必昌、徐应秋、黄日昌、刘安行、郑赓唐、王虞石、吴时亮、吴震交、刘柱国、周汝玑、张夬、王期昇、顾元镜、关捷先、叶廷裕、伍瑞隆,永历时之扶纲、虞胤、何三省、黄日晟、井济、刘斯来、周光夏、馀熂、毛毓祥、张调鼎、孙顺、张尚、陈圭、龚铭、杨在、潘琪、杨鹗、黄人龙、吴尊周、黄天雷、万年策、毛寿登、吴李芳、李士淳、李企晟、傅梦弼、傅谦之、桂蟾、义堂、罗南生,鲁王时之李白春、张文郁、苏壮、柯夏卿、曾庆、黄中瑞、曹从龙等,以行迹不详,不得已列之附传。

本史存三朝之故实,维华夏之正气,凡事不系治乱、不关名教者勿书,故如昭宗入寺而木偶起立,见羁而神告真符,事涉袜祥;金声桓之德宗,瞿式耜之松仙,迹过离奇;黄宗羲、钱秉镫谓安宗为卜者王郎之徒,词近怨怼,今悉削之。盖此正史也,不敢悖史体。若琐屑纪述,疵累笔端,则邻于稗乘矣。至南京太子,时马、阮方以翊帝为功,诸臣又全朋比,马、阮拥潞之案,方避𬺈龁之不暇,而孰以直言沽杀身之祸?永、定诸王,又在玉步迁移之后,谢陞、冯铨等名列贰臣,背故从新,是所本怀,其言尤不足信,事在当日已为疑案。 童妃之事,天下至顽劣妇人,未闻有冒为人妻者,况以天子之尊,宫禁之严乎?无已,则或其风颠也。而陈潜夫等非有心疾,奈何以风妇奏之,仪卫伏谒乎?且即伪也,亦必入宫面见而知,岂有未见,逆其为伪,乍闻而怒其人者,故于妃事则无疑。夫人情于夫妇间,往往有暧昧不可告人事,帝之斥谓妖妇,殆深怒积怨于妃,故闻而遽怒,怒而遽杀之乎?然史家之法,毋以己意弃取,第直书其事,而是非自见。

明史于万历后诸臣纪载不详,后世考国是者病诸。本史固以三朝为断,然天、崇遗臣之及身三朝者,大抵心恋亳社,为国纯臣,不有列传,来者何征。今悉加甄采,内自宰辅、七卿,外自督抚、司道以下,汇为二卷。

诸臣有及事神、光、熹、威四朝者,凡章奏行事不备书,以所重在南且大半见之前史也。然其大节有不得简略,或以有关政教,确于本史异同,实有所据者,则撮叙数语,以志之。又宋史列传多载章奏,世有断烂朝报之讥,本史于一时诏令及诸臣绝大关系文字外,概不采取,至于忌讳之处,经清代点窜者,今悉照原本改正,庶存其真。

晋书主晋不有魏,忠于魏者为畔。齐书党齐不有宋,忠于宋者为逆。永叔,宋人,不为韩通立传;脱脱,元相,宁辨炎、兴正统。自古以本朝而修前朝之史,偏袒阿私在所不免,本史于三朝文武、志士、遗民苟有所见者,无不立传,一时如两京、河南、江西、广东、湖广、福建、浙江、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山东、山西、陕西以及海上义师,抗颜逆行,伏尸都市,在清以为寇盗而不能言不敢言者,今则褒贬予夺,一秉大公。凡当日翟义之心,陈琳之檄,无不源源本本,殚见洽闻。俾孤忠大节,不使含恨泉壤;黄馘青燐,不随劫灰同尽。

惟所闻异词,所传闻则又异词,务必凿凿有据,方始摭拾。至于谀言单词,或过为抑扬者,则概不取。或谓金声桓、李成栋、姜瓖、李建泰、吴胜兆反侧两朝,昔人列之逆臣,子何进诸?余曰:“孔子作春秋,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孟子曰:“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诸人先迷后复,归朝后忠诚不渝,卒以一死,无始则有之,至其有终,不可不奖,是亦春秋善善从长及与人为善之义也。明史有循吏、方伎、外戚、闯党、佞幸、土司、外国、西域诸传。南渡后,戎马苍黄,循吏之不絿不竞、布政优游者,或死或隐,大抵散见忠义传。方伎当迁徙流离之馀,湮没不彰,如崔子忠、陈洪绶等,皎然不欺,亦附见文苑之末。外戚以年祚短促,事实寂寥,则殿之后妃。闯党、佞幸,本为崔、魏诸人而作,三朝阉幸,其焰远不如前,则合之宦官、奸臣。土司、外国、西域在当时声教不暨,且事详前史,传之似赘。至于秦良玉、那嵩等著功迹义烈者,则别为传。 列史有隐逸传,孔子称逸民夷、齐,固非寄蛊上九山泽之臞、遗世绝俗之流也。向感向长、禽庆不仕新莽,而范史不知其旨,与逢萌同归逸民,后世陶潜、周续之依之,于是忠义、隐逸判为二途,唐书入甄济、司空图卓行,以宋祁之有学,尚泥古如此,惟宋史忠义传序“世变沦胥,晦迹冥遁,能贞厉保厥初心,抑又其次,以类从之”,直发前人所未发。而列传仍祗及死绥杖节,未载褚承亮、谢翱只字,洎万斯同宋季忠义传遂附逸民,论者韪之。

今取其例,凡明季草野入清不仕者,别为一卷,殿忠义传。本史以南渡为断,凡人事在崇祯十七年四月以前及三朝畔降诸臣清 史有其传者,皆不列,惟白文选之尽瘁勤王,钱谦益之响应义旅,郑芝龙、孙可望、刘进忠关系隆、永、台湾存亡,贰臣、逆臣传于明事不详,兹不得不为补传。

孙樵曰:“宰相升沈人于十数年之间,史官出没人于千百岁之后。”史官与宰相,分执死生之权,史事之重如李清、戴名世、王夫之列之。

夫张、杨惟马、阮意指是奉,丁贪黩好货,乱政亟行,以速于败,死不偿责。齐庄公之杀,贾举、州绰十人者死之,春秋削而不书,以逢君之恶,从于昏乱,不得以死节名。然则张、杨、丁之死,犹十人类耳,矧不得已而为人所杀哉!传曰:“君子表微阐幽。”此岂反诸,惟其征之而信,考之而核,而后敢书而传之,传之不妄,而后可告天下万世。此。

夫死难死忠,大节之臣,桀、跖不能污,狐貉不敢啖,即无纪述,亦当不朽。然自古史局之开,顽顿无耻者,展转夤缘,弥缝粉饰,久且圊汁为醴泉。南渡野史,如夏允彝于马士英多恕词,杨陆荣谓朱成功沈鲁王,邹漪以李明睿、张缙彦为荩臣,吴伟业以吴继善为就义,颠倒是非者,数见不鲜。至如张捷、杨维垣死南京,丁魁楚死藤江。作史不嫌谨严,盖存是非之公,褫奸邪之魄,大劝惩之义也。奸畔诸臣,故不可不著,而前史痛恶其人,每将其状散入各传,而削其名。夫此究有未尽,削其名,不反掩其恶也?今援春秋书齐豹盗、三畔人名之例,悉为大书特书,庶几存千秋之铁案,不使逃斧钺之诛焉。

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太史公曰:“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作史固贵笔削,而尤尚文字。今读迁、固、晔、寿之书,凡奇才杰士之谋略,武夫猛士之劳勚,老成正直之议论,谗调欺罔之诡辨。及忠义奋发者,有陵霜犯雪之操;畔逆残贼者,有狐媚虎噬之状。人在千百年后,读其书,追想其人,躯干短长,须眉蠕动,靡不跃然纸上,而呼之欲出,岂非以其文哉!

晚近以来,文字不讲,海内即有纂述,大抵词烦意杀,汗漫无纪,此仅为甲乙之纪簿,未克当大雅之著作。本史深矫其失,行文一归典正,惟章甫适越,知终不免流俗之诋呵耳。清人入关,攻城略地,屠戮之惨,人理灭绝。余握管至此,几于一字一泪,有不忍书而不忍不书者。明室渡江,庙堂上下,前仆后继,甘死如饴,其义烈忠忱,直足耀日星而动河岳,虽南风不竞,版图日蹙,犹如上九之硕果,中国礼乐文物系焉。祗以辽沈事起,和战决策,不视国力时势,宫邻金虎,门户角张,朝士习大言以欺人,将帅狃嚣张以胁上,无事则责难而快恩雠,有事则畏蒽而竞束手。报复因仍,是非颠倒,卒至舟中敌国,授人以隙,易衣冠而为仆鉴,化射驭而为带比,实人谋之不臧,讵气运之可委。

本史于严华夷,辨正闰,别名分,植纲常,则尤兢兢,盖欲使人人晓然于亡国之痛,懔然于名节之防,庶几正人心而维世道,非敢踵事春秋,亦窃比仪鉴于殷之义云。 在晋史氏世官,马、班、姚、李诸书,皆积父子之力,司马迁取金匮石室之书,班固积思二十馀年卒业;官修之书,亦必广延名宿,合数十人之精魄。明史至六十年而告竣,本史仅就一人之力所见之书而成之。

惟恨桑海之际,劫火频仍,如三朝 鲁王《起居注》、安宗 绍宗《实录》、郑之珖《明书》、钱绮《南明书》、徐树丕《中兴纲目》、戴笠《圣安书法》、夏完淳《南都大略》《义师大略》《死节考》、金俊明《阐幽录》、顾绅《中兴纪录》、庄潜《石函录》、某氏《圣安日记》、函可《弘光北狩记》、恽日初《野乘》、林尊宾《芝园樵史》、许旭《闽中纪略》、谢宫锦《芦中春秋》、蔡在新《薪胆纪略》、涂伯案《授命录》、张自烈《成仁录》、章旷《楚事纪略》、陈邦彦《留丹录》、刘联声《滇都纪事》、刘九嶷《发声存年》、吴锺峦《文史》、张岱鹃《舌啼血录》、杨文瓒《岛史》、彭孙眙《海滨外史》、李文靖《南疆遗事》、周齐曾 戴笠《鲁春秋》、于颖今《鲁史》、任廷贵《鲁王纪略》、张煌言《四明纪事》、温睿临《海疆纪略》、沈自埏《江东闰位记》,今皆放绝。

清初文网森严,屡兴大狱,死者万人,一时莫敢有议三朝史事者。自乾隆三十九年至五十三年,销毁禁书二十四次,五百三十八种,万三千八百六十二卷,而以前所烧者不与焉。凡三朝史料及诗文之有涉者,荡然无存,即有故家钞本,子孙亦多惧祸,眢井鱼腹,隐匿不出,以致湮没者伙矣。

体关榷史,事系千古,倘海内大雅君子,闻声肸蛮,有于此三朝之政迹文章以及家乘轶事,可以证明、可以纠缪、可以增益而归于邃密者见饷,庶几随时修订,则幸甚。

崇祯 甲申后三百年日长至

无锡 钱海岳 自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