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史商榷/卷040 中华文库
〈三国志二〉
〈武帝出身本末〉:
〈魏武帝纪〉前既云汉相国曹参之后,其下言中常侍曹腾养子嵩生太祖,莫能审其出身本末。乍读之似自相矛盾,此正陈寿立文之妙。陈琳为袁绍作檄,目操奸阉遗丑,见《后汉.绍传》及《文选》。虽敌国诋讥,乃道相其实也。《史通》云:“周之覃父、季历;晋之仲达、师、昭,位乃人臣,迹参王者,追尊建名,比之天子,可也。当涂所出,宦官携养,帝号徒加,人望不惬,故《国志》无所录。无异匹夫。”
愚谓虞、夏、商、周庙制,已详《尚书.盘庚》后案、〈咸有一德〉后辨矣。汉太上皇崩后,竟未加尊号。太上皇以上,亦不知以何人充。四亲之数,竟无可考。至于曹腾虽追尊,而腾以上只有节,节以上亦无可见。追尊先世及定四亲,皆至司马氏而后粗为明审,至唐立九庙,则又变礼之甚者。
帝王之与,不容无本,据传闻者书之,聊复尔尔。〈孙破虏传〉云:“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盖者,疑词。正与〈魏武纪〉同。评云:“孤微发迹,安得追考其先世,若是之远邪?”
范书以刘表为鲁恭王后,陈寿不取,是矣。至〈夏侯惇传〉则云:“夏侯婴之后。”案《汉书》滕公之后,皆随外家姓为孙氏,则此为附会。此固不可与〈武纪〉为曹参后之言为一例论。
〈绍使人说太祖〉:
兴平元年,吕布东屯山阳,于是绍使人说太祖,欲连合。绍,宋本误同;元修本作为,疑伪字。一云尝作绐,亦通。
〈称太祖公王〉:
〈武帝纪〉前段但称太祖,自建安元年为大将军,则三公矣,改称为公。至二十一年,进爵魏王,则改称王。虽似有理,愚见以为既为作本纪,跻之帝王之列,自不如概称太祖为直截,省却多少葛滕。至其后欧阳公于朱温亦仿此例,则殊觉无谓。
〈许邺洛三都〉:
〈文帝纪〉黄初二年,引《魏略》,以长安、谯、许昌、邺、洛阳为五都。其实长安不为都,谯特因是太祖故乡,聊目为都,皆非都也。真为都者,许、邺、洛三处耳。自建安元年,操始自洛阳迎天子迁都许,备见〈武帝纪〉中,并每有征伐事毕,下辄书公还许。至九年,灭袁氏之后,则又迁都于邺矣。封献帝为山阳公,都浊鹿城,皆怀州修武县地,则都邺明矣。
纪虽下此屡书公还邺,或书至邺,而尚未能直接明数语观者醒眼。《后汉书.献纪》亦无此。至二十四年,则书还洛阳。二十五年,又书至洛阳,其下即书王崩于洛阳,至其子丕受禅即真位皆在洛。盖自操之末年,又自邺迁洛矣。沈约《宋书》三十三卷〈五行志〉:“魏文帝即位,自邺迁洛,终黄初不复还邺。”
纪所书亦宜再加醒眼之句,作史贵据事直书,详明整瞻,凡帝王建都及临幸地虽非都,而驻跸所在,皆当一一谨志之,使观者了然心目。予尝恨《新唐书》本纪,于武后、中宗之在长安、在洛阳,全不分明。陈寿意主简严,尚令读者稍蒙昧,较《新唐书》则已远胜之。
〈弱者胜〉:
两敌相争,弱者胜。越灭吴,韩、魏灭智伯,乐毅胜齐、刘灭项、曹灭袁。袁、曹同起义兵,袁颇信用曹,后乃为仇,与刘、项事亦相类。
〈三祖〉:
〈魏志.明帝纪〉,景初元年六月,有司奏武皇帝拨乱反正,为魏太祖;文帝应天受命,为魏高祖;帝制作兴治,为魏烈祖。注引孙盛曰:“谥以表行,庙以存容,皆于既没然后著焉,未有当年而逆制祖宗,未终而豫自尊显。”
愚谓盛知魏人生存而豫为庙号之非,然未尽也。礼,祖有功,宗有德,自李唐始无代不称宗,其滥斯极。要未有若魏之三世连称为祖,尤振古未闻。不但叡不能称此名,即丕亦因父业,何功之有?〈少帝纪〉,景初三年十二月,诏书及〈管宁传〉陶邱一奏,皆称烈祖明皇帝。高贵乡公即位诏,则直称三祖,亦直称三祖,亦见〈刘放传〉,又见《晋书.礼志》。陈寿于〈武纪〉称太祖皇帝,而文、明二纪书文皇帝、明皇帝,没其祖称,是有深意。
沈约《宋书.五行志》亦云:“魏明帝景初元年,有司奏帝为烈祖,予太祖、高祖并为不毁之庙,从之。案宗庙之制,祖宗之号,皆身没名存,乃正其礼。故虽功赫天壤,德迈前王,未有豫定之典,此言知不从,失之甚者也。”沈约此言,与孙盛正同。
〈凌云盘〉:
景初元年注引《魏略》云:“是岁,徒长安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发铜铸铜人二。号曰翁仲,列作司马门外”。又引《汉晋春秋》云:帝徒盘,盘折,声闻十里,金狄成泣,因留霸城。”又引董寻谏曰:“作无益之物。黄龙、凤凰、九龙、承露盘。”愚案古来铸金人者三主,其一秦始皇,铸铜人十二,见《史记》本纪;其二汉武帝,筑通天台,去地百馀丈,云雨悉在其下,上有承露盘、仙人掌、擎玉杯以承露,见《三辅黄图》第五卷;其三则魏明帝也。
秦所铸铜人,已为董卓椎破,见《后汉书》及《三国志》卓本传。则以景初所毁,当为汉武帝之金人,然李长吉《歌诗》卷二,〈金铜仙人辞汉歌〉自序,以明帝徒盘为青龙元年八月事,年月与《魏略》不合。故西泉吴正子注长吉时辨之。据《黄图》言始皇所造,为董卓所销,尚馀二人未毁。明帝欲徒洛阳,重不可致,留霸城,仙不可言狄,知长吉未可非。青龙元年所徒,是汉武铜仙。景初元年所徒,是秦皇铜人也。吴说如此,然则《魏略》言景初所徒,不当言有承露盘,此微误。
魏人造陵云台,见〈文纪〉黄初二年,又见〈高堂隆传〉。成时,韦仲将题榜,见《世说新语》中卷之上〈方正〉篇刘孝标注所引〈文章志〉。何平叔〈景福殿赋〉云:“建凌云之层盘。”李善注云:“凌云,盘名。”又〈卫𫖮传〉:“明帝时,役务方殷,𫖮上疏曰:‘昔汉武信求神仙之道,谓当得云表之露,以餐玉屑,并立仙掌,以承高露。陛下通明,每有非笑,汉武有求于露而由尚见非。陛下无求于露而空设之,不益于好而糜费工夫,诚圣虑所宜裁制也。’”
据诸文与《魏略》参观,则知魏人于青龙既徒秦铜人,不可致。至景初,又徒汉铜仙,又不可致。愤怒,遂大发铜自铸仙人掌、承露盘。名曰凌云盘,而又造凌云台直置于其上焉。凌云即通天意也。其侈如此,其所铸翁仲,制名与仙人绝不同,且既言列坐司马门外,则非台上之仙人可知。
秦金狄为董卓所毁,魏欲徒,后留霸城者,蓟子训尝摩掣叹息,见《后汉.方术传》。后符坚又毁其二为钱,其一百姓推置陕北河中,见李石《续博物志》第七卷。其馀汉武、魏明所铸,竟无下落,史籍纪载,从未一及,又金狄留霸城者,胸前有铭,见陶弘景《真诰》第十七卷。古今谈金石文字者,从未一及。
程大昌也者。无知而好立议论,最为可厌。所作《雍录》第十卷,强改徒金人者为汉明帝,而非魏明帝,今不取。
〈齐王芳被废〉:
齐王芳即位,后纪历著期通《论语》、《尚书》、《礼记》,则假太后令废之。谓其耽淫内宠,沉漫女德,非诬之乎?盖司马懿杀曹爽,至此六年。而司马师废王政,去曹氏。
〈懿用操智〉:
懿取魏,即操取汉故智也。目所习睹,还用之,甚便也。操辛苦而仅得者,子六年、孙十二年,一瞬耳。操有灵,悔不终为汉处士,春夏读书,秋冬射猎。
〈董袁等传〉:
董卓、袁绍、袁术、刘表等传,以范书较之,范之详几倍于陈寿。凡裴松之所采以入注者,皆范氏取入正文者也。陈之精随,固胜于范,然范瞻而不秽,铨叙井井,亦不厌其繁。
〈袁绍传注误〉:
〈袁绍传〉注引《九州春秋》,谓绍延征北海郑玄而不礼。案玄本传称绍总兵冀州,谴使要玄,大会宾客,玄最后至,迺延升上坐,与诸客辨对,莫不嗟服。应邵亦在座,北面显为弟子。绍迺举玄茂才,表为左中郎将,皆不就。其事如此,安得有不礼之事?
此注又引《英雄记》载曹公云:“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此乃曹欲甚袁之罪,故造此语。本传又称绍与曹操相拒官渡,逼玄从军,不得已。载病至元城县,疾笃不进而卒,安得有行酒气绝事?皆妄也。
〈刘表传少长子琦后事〉:
陈寿总求简严,然如刘表二子琦、琮,若于琦竟一字不提,亦已矣。乃上文既并出琦、琮,而下文但叙琮降曹后事,琦竟不见显末,不特事迹不全,行文亦无结束。不如范蔚宗于传尾兼及琦云:“操后败于赤壁,刘备表琦为荆州刺史,明年卒。”较为完善。
〈二刺史不当称字〉: 〈臧洪传〉,广陵太守张超引洪见其兄邈,与语大异之,致之于刘兖州公山、孔豫州公绪,皆与洪亲善。案兖州刺史刘岱,字公山、豫州刺史孔伷,字公绪,皆起兵讨董卓者。见〈太祖纪〉,今此段乃陈寿自执笔叙臧洪事,非词命,何为于二刺史称其字乎?汉季风气好称人字,此必寿沿袭他人纪载之言,未及改正耳。〈公孙瓒传〉云:“朝仪以宗正东海刘伯安”云云。此亦寿叙事,非词令,而称字亦非体,与〈臧洪传〉正同,当云刘虞。
〈州郡中正〉:
〈夏侯玄传〉:“玄议时事,以为诠衡专于台阁,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闾巷,优劣任之乡人,下之叙也。欲清教审选,在明其分叙,不使相涉而已。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有年载矣。孝行著于家门,起不忠恪于在官乎?仁恕称于九族,岂不远于为政乎?义断行于乡党,岂不堪于事任乎?但中正干诠衡之机于下,而执机柄者委仗于上。上下交侵,以生纷错。且台阁临下,考功校否,众职之属,各有官长,旦夕相考,莫究于此。闾阁之议,以意裁处,而使匠宰失位,众人骗骇,欲风俗清静,岂可得乎?天台县远,众所绝意,所得至者,更在侧近,孰不修饰,以要所求。所求有路则修己家门者,已不如达于乡党矣。自达乡党者,已不如自求于州邦矣。开之有路,而患其饰真离本,虽严责中正,督以刑罚,犹无尽也。岂若使各帅其分,官长则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行之次,拟行伦比,勿使偏颇。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台阁总之,如所备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中正备拟比如其不称,责负在外,则内外相参,得失互相行检,孰能相饰?”夏侯玄之意,专为州郡中正,据乡党评议,以上挠诠衡之权,故发此论。
大约汉末名士,互相品题,遂成风气,于时朝廷用人,率多采之。魏武已恨之,故〈武纪〉于建安十五年载其下令曰:“天下未定,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为藤、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齐桓何以霸?今天下得无盗嫂受金,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唯才是举,吾得用之。”又十九年令曰:“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而平定汉业,秦济弱燕。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名思此义,则士无遣滞,官无废业矣。”二十二年令曰:“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耻之笑,遂能成就王业。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不敢东向;在楚,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高才异质,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操以邪见欲破格用人,心术不正可知。
然清议不为衰止,是以〈何夔传〉言于太祖曰:“军兴以来,制度草创,用人未详其本,各引其类。自今所用,必先核之乡闾。”夔盖目赌操之权道破格用人,流弊不小,故请使用人参取乡评也。其后文帝即王位之初,而陈群始制九品官人之法,州郡中正之设。当始于此时,但〈群传〉只此一句。《国志》但有纪传而无志,选举科条,不可得详,竟不知所谓九品者为何?
夏侯玄之议,则在正始以后,其时中正之权重矣。后晋时,陈寿以服中使婢丸药犯清议,遂沈滞累年。而南北朝亦恒设中正,如《南史》〈宋武帝〉、〈齐高帝纪〉,受于禅即位大赦,皆有犯乡论清议者,一皆荡涤,洗除先注等语。此所洗,即中正所注也。汉光武、明、章,尊儒重道,风俗之美,留遣如此之久。夫乡评有权,虽不无流弊,然三代以下,士惟恐不好名耳。恐挂清议而勉思自好者多,究亦惟风俗之一法。
《新唐书.儒学.柳冲传》:“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胄、品藻人物,晋、宋因之,始尚姓已。然其别贵贱、分士庶,不可易也。于时有司还举,必稽普籍而考其真伪,据此则似中正之设,专以门第定人才高下矣。
《文选》第四十卷,沈休文〈奏弹王源〉一首:“给事黄门仕郎兼御史中丞吴兴邑、中正臣沈约稽首言云云,以南郡、丞东海王源是晋右仆射雅曾孙,嫁女于吴郡满璋之子鸾。璋之姓族,士庶莫辨,源蔑祖辱亲,请免官禁锢终身。”即此以观,中正所重门第,自魏、晋至六朝皆然。然以夏侯玄言参之,其始本论品行,后乃专重门第耳。魏崔亮创停年格,亮甥司空谘议刘景安与亮论其弊,云:“立中正不考才行,空辩姓氏,要是流弊如此,非其初制本然。”
沈约《宋书.臧斋徐广傅隆传》云:“选贤于野,则治身业宏。求士于朝,则饰智风起。汉世登士,闾党为先,故仕以学成,身由义立。自魏氏膺命,选贤进士,不本乡闾,铨卫之寄,任归台闾。”九品中正起于魏,而约之言《三国》本无志,《晋书》、《宋书》、《南齐书》、《北魏书》虽有官志,而于中正一官,绝不及之。惟《隋书》第二十七卷〈百官志〉叙北齐官,言清都郡,邺、临漳、成安三县,上上郡、上上县各有中正。卷末叙流比视官十三等亦及之,然甚略。
中正平日,于其境内人才,豫铨定为九品,以待司衡者之采择其科指,史不及也。至晋及南北朝各史列传中散见者,则甚多不可枚举,或称某州大中正,或称某郡大中正,成无大字,大约多以他官兼摄,无专员。又或以致仕家居者为之,不必定以现任官职也。至唐始废,史文既略,其制皆无考。杜氏《通典》第三十二卷,〈职官〉门中叙至〈州郡官〉,始详其制,可捕史家之阙,详见后第四十七卷。
《南齐书.高帝纪》:“建元元年十月,诏宋元徽二年以来诸从军得官者,未悉蒙禄,可催速下访,随正即给;才堪馀任者,访洗量序,若四州士庶,本乡沦陷,簿籍不存,寻校无所,可听州郡保押,从实除奏;荒远阙中正者,特许据军簿奏除,或戍捍边役,末由旋反,听于同军,各立五保,所隶有司,时为言列。”
《南史.梁敬帝纪》:“太平二年,诏诸州各置中正,旧放举选,不得辄承单状,序官皆须中正押上,然后景授。”其选中正,每求耆德该悉,以他官领之,观此则中正之权亦重矣。
〈夏侯玄传附许允、王经〉:
魏氏之亡,始于曹爽之诛,而终于齐王之废,及高贵乡公之弑。爽之骄溢,其败有由,然爽不死,司马之篡不成。若夏侯玄、李丰之狱,则师、昭相继,逆节彰著诛公身沉族灭,皆魏室之忠臣也。故于玄传末以许允、王经终之,以见其皆亡身殉国者,而皆贬其以过满取祸,则廋词以避咎耳。世愈近,言愈隐,作史之良法也。
〈袁涣〉:
义门何氏校云:“涣当作焕。今太康县有魏袁焕碑。案北平黄叔璥《玉圃》辑〈中州金石考〉,陈州府扶沟县有魏袁涣碑,此县又有汉国三老袁良碑。”《方与纪要》云:“金石林载入太康县,何氏因此遂以为在太康。但作涣甚明,不知何以云当作焕。”惟是〈蜀志.许靖传〉云:“靖与陈郡袁焕亲善。”且其字曰曜卿,则又似从火为合。且其父名滂,不应焕应从水,未知其审。
〈袁张凉国田王邴管传〉:
诸人生于乱世,或不忘故君,或甘心死节。其仕于操者,皆因缘托寄,非其本心也。况皆未人黄初,篡夺之事不兴焉,以管宁终之,以见隐见不同,臭味各别,必如宁之志行,方为最高耳。
〈邴原传〉末所附三人,皆曾贵仕者;〈管宁传〉末所附二人,皆能终遁者,义类严谨,非漫然也。二人者,张臶一百五岁,胡昭八十九岁,亦以寿高相为类。管宁,客辽东公孙度,及文帝微宁,遂将家属浮海还都,不但知公孙氏将亡,亦以不还则必结怨于曹氏也。洁其身,巽其身迹,可谓两得之矣。
诏问青州刺史程喜,宁为守节高乎,审老疾邪?喜上言,揆宁前后辞爵之意,独自以生长潜逸。耆艾志衰,是以栖迟,每执谦退,此宁志行,不为守高。喜可云:“善为我辞矣。”全宁之节者,喜也。其后正始二年,太仆陶丘一等荐宁宜备礼征聘,而秦末又言若宁固执守志,斯亦圣朝同符唐、虞,虽出处殊涂,于兴志美俗一也。此又诸公之留此退步,以为宁地者,然此宁年已八十四,宁亦自知必免矣。
〈田畴字〉:
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陶潜〈拟古诗〉云:“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春字之下注云:“一作泰。”宋人已不能定,然毕竟以春为正也。至宋姚宽《西溪丛语》下卷据《汉书.刘泽传》:“高后时,齐人田生游乏贫,以书干泽。”云云。晋灼注引《汉春秋》云:“田生,字子春。”以此当陶诗所用,则大谬。不但田生以干谒为事,与田畴不相类。且陶诗既云无终,则非齐人甚明,何得牵合,有一等人不看正史,旁搜宋、元小说以掩其短,如姚宽之辈,未尝学问,而好为议论。自有学识者观之,虽多亦奚以为。
〈贡禹两袭之匹〉:
评以袁涣、邴原等为贡禹,两袭之匹,意指显然。其待魏室之轻重亦在矣。盖借禅让以为篡窃,始于莽、操。莽败操成,其间后世以巧夺之门一也。陈寿目睹两朝,故尤谨之,而寓其意于诸贤出处之间,示进退于列传先后之际,其用心良苦矣。
〈耳耳〉:
〈崔琰传〉,杨训发表称赞攻伐,琰与训书曰:“省表事佳耳。”太祖怒曰:“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案谷因柯芝诗:“耳耳非佳语,陆陆难为颜。”以耳耳连读,此宋季人读,恐不可据。案,当以“生女耳”为句。
〈先世名臣〉:
〈钟繇传〉:“与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并先世名臣,文帝罢朝,谓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伟人也。’”愚谓虽云一代伟人,实则两朝达节,陈寿以此三人作合传,故引丕语以著其合之之意。而先书先世名臣四字,则不待贬而失节自见。然朗之子肃作经传训解,忌郑氏康成名高而攻诋之,其名位既隆赫,华歆之孙峤又秉史笔作《汉后书》,又于谱叙中增饰之美,谓文帝受禅,而歆以形色忤时。夫歆既为魏相国,又何忤哉?发壁牵后,谁所为也?甚而孙资之玄孙盛亦作《魏氏春秋》、《晋阳秋》,鄙夫佞人,昌后乃尔,幸其书皆不传。〈陈群子泰传〉,裴松之注引孙盛《魏氏春秋》而云:“检盛言,诸所改易,皆非别有异闻,率更自以意制,多不如旧。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辞胜而违实,固君子所不取,况复不胜,而徒长虚妄哉。”据此则孙盛之史多曲笔,而华峤可知。
〈弟子避役〉:
〈王朗子肃传〉注引《魏略》云:“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儒道尤甚。至黄初元年后,新主乃复始扫除太学之灰炭,捕旧石碑之缺坏,备博士之员录。依汉甲乙考课,申告州郡,有欲学者,遣诣太学,太学始开有弟子数百人。至太和、青龙中,中外多事,人怀避就,虽性非解学,多求诣太学。太学诸生有千数而诸博士率皆粗疏,无以教弟子。弟子本以避役,竟无能习学。冬来春去,岁岁如是,虽有精者,而台阁举格太高,加不念大义,而问字指墨法点注之间。百人同试,度者未十,是以志学之士,遂复陵迟。”案补旧碑缺坏,疑即指蔡邕石经而言。太和、青龙,正孔明屡出祁山之时,所以避役。
〈刘馥子靖传〉上疏曰:“黄初以来,崇立太学,二十馀年,寡有成者。盖由博士选轻,诸生避役,高门子弟,耻非其伦。”云云,正指此事也。上文〈朗传〉注中引〈魏名臣奏〉载朗节省奏,谓西京学官博士七千馀人,博士下当脱弟子二字。令此曰数百人,曰千数,较汉盛时多寡悬殊乃尔。
〈程郭董刘蒋刘传〉:
诸人皆魏之谋主也。运筹决胜,功效卓然,至于翦汉之迹,肇自董昭;倾魏之端,启于资、放。列叙诸人,而已刘放殿之,且以孙资附入列传,以明智计之士,见利忘义,不可保信,以此始者,必以此终,著成其深。不然,以诸人之谋略,且与二荀肩随矣,何独区而别之乎?贾诩地望无可言,然观其处父子之间,勉丕以孝,答操甚忠,则尚优于诸人,离之此而何之彼,其例密矣。
〈魏民比汉一郡〉:
〈蒋济传〉:“景初中,外勤征役,内务宫室。济上疏曰:‘今虽有十二州,至于民数,不过汉时一大郡。’”案〈陈群传〉:“青龙中,营治宫室,百姓失农时。群上疏曰:‘今丧乱之后,人民至少,比汉文、景之时,不过一大郡。’”群之言与济正同,彼文下臣松之案《汉书.地理志》云:“元始二年,天下户口最盛。汝南郡为大郡,有三十馀万户。则文、景之时,不能如是多也。晋太康三年〈地纪〉,晋户有三百七十七万,吴、蜀不能居,半以此言之。魏虽始承丧乱,方晋亦无当大殊。陈群之言,于是为过。”
再〈杜畿子恕传〉:“太和中,恕上疏曰:‘今大魏奄有十州之地,而承丧乱之弊。计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今考明帝即位,建元太和,太和七年改青龙,青龙五年改景初。傥如松之之言,以陈群为过,则蒋济亦过也,杜恕近之,然亦甚其词矣。
又考〈张绣传〉:“破袁谭,绣增邑二千户。是时天下户口减耗,十载一在。”操破袁氏之时,天下乱极,生灵涂炭,〈张绣传〉云云,斯为实录。其后稍平定,至青龙、景初,生聚孽息,三四十年,户口当必渐加,故松之以陈群为过。自此以至晋太康,生聚孽息,又不下四五十年,而中间虽有征役,绝无大乱,若黄巾、董、袁之甚者。则其户口当益以滋殖,岂可遂据太康以例青龙、景初时乎?
南齐竟陵王子良密启武帝论民户疲耗,有曰:“以魏方汉,犹一郡之譬。”见萧子显《南齐书》本传。然则蒋济、陈群之言,从来相传如此,何得云魏始承乱与晋无大殊?又《南史.齐东昏纪》,张欣谓裴长穆曰:“以秦之富,今不及秦一郡。”以南朝既不及秦一郡,则魏初只可及汉一郡可知。
〈鸡栖树〉:
〈刘放传〉注引《世说新语》曰:“放与孙资久典机任,夏候献、曹肇心不平。殿中有鸡栖树,二人相谓,此亦久矣,其能复几。”颜师古〈急就篇〉注:“皂荚树,一名鸡栖树。”
〈放、资传多微词〉:
〈放、资传〉多微词,如云:“放、资既善承顺,又未尝显言得失,抑辛毗而助王思,以是获讥于世。”案,王思在〈梁习传〉,放、资之罪,在引司马耳,然此不可得而言也。故以他罪入之,著其事而微其词也。其上文先言齐王即位,以决大谋增邑,所谓大谋者何也?援纳篡贼也。则抑毗助思,固其小小者,用意不亦彰明较著哉?
〈戾渠陵大堨水〉:
刘靖迁镇北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修广戾渠陵,大堨水。既灌蓟南北三更种稻。案,三更未详,渠陵字当乙。《水经注》作戾陵堰、车箱渠,并载刘靖造堨开渠碑文。详见第十四卷〈鲍邱水〉篇。
〈五人俱逝〉:
〈王粲传〉:“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徐干、陈琳、阮瑀、应扬、刘桢并见。友善,其馀虽有文采,不在此七人之例”案,此所谓建安七子也。其下文载文帝〈与吴质书〉:“昔年疾疫,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而其上则言粲以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并卒。又言瑀十七年卒,干、琳、扬、桢二十二年卒。干、琳之下,毛版脱去扬字,今增。此正所谓一时俱逝者也。但粲亦以此年卒,则七人中五人俱逝,而独遗粲者,意粲道病卒,不在邺下,且又虽同在一年中而非一时故邪。东汉从洛迁关中,又从关中还洛。建安元年,魏武乃迎天紫都许。九年,破袁尚,定邺,又还邺。七人饮酒赋诗皆在邺也。
〈傅嘏才达〉:
〈王粲卫𫖮刘廙刘邵传傅嘏传〉评末云:“傅嘏用才达显。”松之曰:“嘏识量名辈,实当时高流,而云用才达显,不足以见嘏之美。”案,此书于易代之际,有贰心以邀功者,必加微辞。司马氏势虽偪主,然师死于淮,昭方在许,亦事之至危也。嘏专心奉载,拥众还洛,大柄已得,魏祚倾矣。故首列王粲,书其劝琮纳士之谋,中传卫𫖮,特著还汉助善之事,终之以嘏则奉马倾曹。此始此终,著鉴甚明,故评中特表徐干之冲虚,以示优劣焉。如干犹扬雄之不与事耳,此外皆与闻乎。篡者,称嘏才达,节不足见矣。松之未明作者之凡也。
〈陈群劝刘备勿东争徐州〉:
〈陈群传〉:“刘备临豫州,辟群为别驾。时陶谦病死,徐州迎备,备欲往。群说备曰:‘袁术尚强,今东,必与之争。吕布若袭将军之后,将军虽得徐州,事必无成。’备遂东,与袁术战,布果袭下邳,遣兵助术,大破备军,备恨不用群言。”
陈氏景云字少章,吴县学生。曰:“时吕布正据兖州,与曹操相持,何暇分兵取徐州乎?及布为操所破,乃东奔备,已在备领徐州之明年。至备与袁术战,术诱布袭取下邳,此又在布奔徐州之后一年。当群时止可料袁术之争徐,不能逆赌吕布之为害也。况备虽名领豫州,不过屯徐之小沛。谦既卒,而备不领州事,徐州为他人所有,备亦安得有容足之处哉?他日袁、吕相为首尾,协领徐州,此变意外,初非始谋不臧,轻举贪得,至贻颠蹶,又何追恨之有?斯事由魏史以事后而附会虚谈,陈寿未及刊削。”
〈回倒〉:
〈徐宣传〉:“帝船回倒。”回倒无注,或作回旋倾倒意亦得,未可定。何氏焯云:“回即桅也。古字通,今世呼舟中植颿木,诚有回音。”至其字作桅,不知所出。《说文》:“桅,黄木可染者,假借用之。”未审启于何时,若与回通,恐未可,此说当阙疑。
〈太学课武〉:
〈文纪〉:“黄初五年,立太学,制五经课试之法。”亦见〈明纪〉太和四年。〈高堂隆传〉:“景初中,诏科郎吏高才解经义者三十人。从光禄勋隆、散骑常仕林苏林、博士静秦静。分受四经三礼,主者具为设课试之法。”案,太学课武之法,略载前续二汉书〈儒林传〉,魏亦行之,如上所引,而又略载〈王肃传〉,说已见前。然其科条不可得详,所可见者,惟汉于五经十四家,今增《榖梁春秋》一家,又用王朗《易传》课试。《三国志》但有纪传,别无志,遂使遣制零落难寻。
〈贯丘俭反〉:
〈贯丘俭传〉:“俭与夏侯玄、李丰善。扬州刺史文钦徼赏不许,怨恨,俭以计厚待钦。正元二年正月,俭、钦矫太后诏,罪状大将军司马景王,举兵反。案,凡作史者书法,先书其反,后言其罪状,则是正其罪而书之,坐以实反也。先具其状然后言反,则所云反者,乃不得已而言之。俭反司马师非反魏,显然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