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轩居士集/卷九 中华文库
初年录文
史论
郭子仪命减声乐
唐以杨绾。同平章事。绾性清俭。制下之日。郭子仪方宴客。闻之。减坐中声乐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干。驺从甚盛。即日省之。中丞崔宽。第舍宏侈。亟毁之。先儒曰。子仪成人之美者也。干与宽。则畏之者也。愚未知郭公之亦不出于畏也。郭公贤有盛德。故儒者褒许之过。或反不知其所以为贤。愚谓郭公之贤。正以其畏故耳。夫郭公。匹夫也。而亲以手拯天下于涂炭之中。躬秉戎权。戚连帝室。以功则莫大。以位则莫崇。以地则莫亲。人臣有一于此。鲜不盈溢颠踬。而顾郭公安其所处。以之始终。庶几于公孙硕肤。赤舃几几者。何以哉。以程元振忌之。则请解元帅。遂留京师。不敢归。以子暧与公主争言。则囚暧而入待。罪归而杖之。以盗发其父冢。则流涕而引天谴。以归罪于己。凡皆以畏也。于小人之为谗间之谋则畏之。于痴子之昧君臣之分则畏之。畏于人者虽殊。其畏之之心则一。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郭公之心也。且公岂为其身哉。公与唐一体。公安然后天下可安。易曰。劳谦君子。有终吉。象曰。劳谦君子。万民服也。此又郭公之志也。使郭公而不知畏也。则孰谓其盛德。而且能不盈溢颠踬哉。夫以小人痴子之犹可畏。而况杨绾之清名乎。崇高富厚。公所固有。则声乐之盛。自无损于公之德。而畏绾而减之。适足以见公之大。又何必讳其畏也。相者。所以表百僚而率万物。郭公非特畏绾。亦以畏朝廷也。畏天下人也。郭公何往而不畏哉。若谓绾之贤不及公。不足以畏公。则公尝畏小人矣。若谓公虽不减声乐。绾必不责也。则公岂以责为者。公之所甚畏者。乃在于无可以责公耳。有责则畏。无责则已者。小人。非郭公也。难者曰。然则公之畏。固与干与宽之畏侔乎。曰。畏则一也。而有公私之分如二人。即所谓畏责者也。虽然。今有雷电之威。人之作奸者。固忧其震死。为君子者。岂不亦变色而起坐乎。畏焉而已。若必以公为成人之美。则吾又有说。当是时。公或谓我当先众人而减之云尔。则此所以成干与宽之美也。如绾之清名。岂待郭公而成美者。
李璀表父之反
李怀光之子璀。密言于德宗曰。臣父必负陛下。愿早为之备。上惊曰。卿当为朕弥缝之。对曰。顾臣力竭不能回也。上曰。卿以何策自免。曰。臣父败则臣与之俱死。使臣卖父求生。陛下亦安用之。及怀光败。璀果自杀。君与父一。而君或有时而重于父。此谓其身当为君死。不得顾其父子之私也。安有表父之反者。璀于是时。已许身于君。为监察御史。其义不惟不忍从逆而已。而怀光终不可谏。且其一死。已自誓于心。故遂以言于上。自谓如是处于君父之间可也。而以余观之。璀殊未达于义者矣。璀之死。当在于怀光反逆计定之日。不当徐待其败死之后也。璀惟不能早死。故表之。表之诚非也。曰。璀死于怀光反之日。当何如。曰。怀光虽不听。璀宜谏之不已。或理以晓之。或势以譬之。盖无所不用其极。彼怀光既不知君臣。当不有父子。恶璀之谏而杀之。则璀诚死得其所。可谓两尽于君父之间。虽不然而不杀。璀又辞竭力尽。碎首自决于怀光之前。亦或为万一感悟怀光之道。如是而已。表之诚非也。父之攘羊而犹不可证焉。反逆何罪。而可以子而表之哉。曰。谏而死。固正矣。然不能使君知父之反而备之。君或为父所败。则奈何。曰。吾之死。为其事君之道而已。事之在于吾死后者。非吾责也。后汉赵苞守辽西。鲜卑劫质苞母以击郡。出母示苞。苞悲呼。谓母曰。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即战破贼。其母为贼所害。苞归葬讫。遂呕血而死。二人之事。颇相类。皆不忍于从逆与降虏。而不知其为薄于亲也。曰。苞之处之。当如何。曰。降不可。战不可。惟有自刎于鲜卑之前曰。我宜破汝。而我母为汝所执。我固不战而死于此云尔。则鲜卑之所以质母。为苞害己也。苞今死。鲜卑宜必赦母。惜乎。苞之不为此而弃母以战也。后虽呕血而死。尚何及哉。无论苞母之无罪。怀光之反逆。夫苞母之死。因于苞。怀光之死。不专由于璀之言。则二人者之失。轻重或殊。而然弃母以战。表父之反。其薄于亲则一。而皆未达义之过也。程子谓苞当求所以生母之方。吾所谓不战而死。亦是也。又曰。必不得已身往降之可也。降固不可。而亦或有权轻重而处之者。惟胡氏之论璀曰。德宗宜预诏马燧以怀光反逆。罪止其身。特宥其子。使怀光父子知之。则怀光必使璀勿死。而璀亦可以不死矣。表父之反。而岂忍独生。此固璀之所不为也。余于胡氏之言。多不合。人或疑其喜异。而余岂喜异者。惟璀可以不死。然后方可谓胡氏之言尽是也。
宪宗淮西之功
晋有鄢陵之役。诸将请从之。范文子独不欲战。其言曰。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晋卒败楚。文子之言不用。而不及一年。厉公弑三郤诛。晋国大乱。当宪宗时。四方僭乱。略已削平。而惟淮蔡不服。方吴少诚病甚。李綘等上言。淮西事体。与河北不同。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当时谋臣之议。固已不欲急于讨蔡。而裵度宣慰行营。还言淮西必可取之状。韩愈又上言以赞之。遂至于盗杀武元衡。然元衡被杀。则淮西又不可不急讨也。讨而成功。宪宗亲御门而斩元济。中兴之功。亦可谓盛矣。然倾天下之力。讨蕞尔之数州。虽获元济。终未能偿一元衡。且于其明年。浚龙首池。营承晖殿。宪宗之志荒矣。而朝之贤人君子。悉疏不用。所宠信者。非小人则中官。非中官则方士。而宪宗卒不得其死。唐室遂替。凡皆淮西之功所致也。使如文子者在宪宗之时。则及元衡未杀之前。而淮西事。宜有所处。虽不能然。而至于讨贼成功。世苟有深虑远忧之士。必思所以杜宪宗骄逸之渐者。而韩愈乃从。而以雄辞钜笔。颂美而归功于宪宗。使宪宗之志荒者。又愈之过也。夫为天下谋之不臧。而当国大臣。逢刺客之奸变。古所未有。如是而不讨贼。固其可羞。虽讨而胜之。亦已不武。而愈顾极为之赞扬。观其文。虽三代圣王之事业。亦不能或过。而不待其潮州谢表。谀意可见。惜乎。其虑之不及文子也。或曰。然则淮西之碑。宪宗何以改命段文昌撰之。曰。愈之文。固尝并颂宪宗及裵度。帝既自矜其功而猜忌度。不如是则李愬之妻。虽有谗言。岂能遽入乎。嗟夫。此又晋公之所以进忧勤机略者也。
唐室䆠妾之祸
欧阳子论唐事。言宦者之祸深于女色。此为唐之亡。适因宦者耳。䆠者之祸。岂能如女色之深哉。虽以唐事见之。武氏之乱。唐已亡矣。幸赖狄公五王之力。以亡为存。中宗不惩而有韦后之祸。玄宗亲定其难。而又以杨氏亡唐。身窜于蜀。太子窃位。非郭李之忠。李氏无祀。而此皆由于女色。非因宦者之故也。肃宗自天下未平。已有良娣之宠。遂至谗杀有功之爱子。以李泌而不能谏。及迎还上皇。其不自尽于父子之间者。固亦信用李辅国之过。而乃张后其本也。䆠者之祸。始于宪宗。自是以后。人主多不得其死。废立不关于朝廷。至有门生天子定策国老之号而唐卒亡矣。然谓唐之亡。不由女色。适由䆠者。而遂谓䆠深于色。则岂非陋见者哉。国之存亡。犹人之死生。人之年岁尚少。元气方强。则风邪之伤。非不深矣。而或不至死。及其衰老气弱。即有感伤。鲜不陨亡。唐之事。何以异此。盖肃宗以前。是唐少年之时。狄公,郭,李。其元气也。使宪宗以下而有如武氏杨氏之事。则吾知其亡也愈烈。岂非年衰气弱之效哉。䆠固不可谓深于女也。女祸极于夏商。䆠乱始于秦汉。此又其效。而人谓东汉由䆠而亡。吾谓不然。使无女后之专擅。则大臣当用事。䆠者何自以得志。汉之亡。亦女祸而已。且谓人主之易惑于䆠者。岂非以其近。而其近孰如女色哉。欧子所言用事近而为心专者。正指女色。而且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又岂特䆠者之比也。惑于䆠者比。则驰骋游猎。发狂而得病。忠臣硕士。或可以药石试之。惑于女色。则如饮鸩而甘之。肠胃即烂而且绝。虽有和扁。尚不知为计。此其近远缓急之势也。欧子又言女色之祸。使其一悟。捽而去之。䆠者之祸。虽欲悟而势不得而去也。嗟夫。欧子岂尝见有悟女祸者耶。以唐事言之。文宗召学士周墀问曰。朕可方前代何主。对曰。陛下尧舜之主也。上曰。岂敢比尧舜。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墀惊曰。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上曰。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文宗之于䆠者。虽不能去之。固已悟其为祸。当中宗之为武三思点筹。玄宗之令宫人以彩舆舁安禄山。赐贵妃洗儿金钱。岂尝与学士涕泣哉。迷而不悟。又何论捽而去之。吾故以谓女祸深于䆠者。
王子明不谏天书
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愚谓真宗封禅之事。其逢君长君者。王钦若之徒。若王子明。出于畏死耳。论者或谓始议封禅。帝曰。王旦得无不可乎。钦若曰。臣谕以圣意。宜无不可。使旦如孙奭,鲁宗道之忠。则此议立寝矣。愚谓不然。子明虽谏之。真宗岂能不封禅者。窃见凡祥瑞祠祷之事。其狂惑人主。即无异于淫声艳色之为祸。吾于汉之光武。已知之。即位三十年。群臣请封禅则诏曰。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既而不数年。忽然称其所谓会昌之书而卒行之。虽无谏者。光武本知封禅之非。而方其纵欲而必为。则亦尝不顾其前言。盖夫骄奢淫逸。乃是人主之恒病。而祥瑞祠祷。最为耳目之盛观。故滔滔者莫不趋于封禅。而真宗特其最下而尤甚者。虽欲如光武一日之伪让。而亦不可得。且其所谓天书者。荒诞陋拙。有甚于会昌。而三尺童儿之所难欺。虽帝。亦不能无愧于其心。而只欲取办于一时。以成其封禅之事而已。此其欲盛而计迫。更何所顾虑哉。乃疑王旦之或谓不可者。非畏之也。盖子明。君臣之间。其交甚亲。惟亲故所望也切。人之望于吾者切。而吾乃拂然以忤其意。则必将弃前之亲而怒之愈烈。况骄君之于大臣乎。又况真宗乎。如孙奭之谏于帝曰。天何言哉。岂有书也。触真宗之讳。无如此甚。而帝乃默然不加之罪。无他。以疏故也。使子明而为奭之言。则岂有能不死之理。帝既决意封禅。遂召子明饮欢甚。赐以樽酒曰。此酒极佳。归与妻孥共之。归而发封。皆美珠也。夫如是而子明不从。则安知珠之不为鸩也。使子明若可以罢免而止。则子明长者。位已极于人臣。岂复有所贪恋。且子明虽污。美珠何求而不得哉。特其所畏者死也。或子明之心。以谓帝之为封禅等耳。因以杀大臣。则又过也。我不忍洁身以重君之过云尔。而士之洁其身。乃所以报其君也。子明安得而自解。且虽遗命削发。亦何以赎其罪乎。余窃悲其心或与钦若辈不同。故论之如此。且以见真宗之恶无复可为。而仍戒后之人主苟或骄奢淫逸而不知反。则其所纵欲而自欺。逆拒其臣之谏而必行己志者。虽过于祥瑞祠祷之事。亦将无所不为。岂不难哉。若子明之罪。固不止于不谏。子明为宋大臣。素喜荐人。未知其所荐者果皆贤也。而其意只欲进贤不及于退不肖耶。如钦若之奸。而不以时斥黜之。使其逢君之恶。而身又畏死。不免与之相济。子明其殆哉。易曰。小人勿用。记曰。大臣以人事君。惜乎。子明之昧于此。
赵抃君子小人之论
赵阅道欲朝廷之别白君子小人曰。小人虽小过。当力遏而绝之。君子不幸诖误。当保全爱惜。以成就其德。余窃以为知言也。在易泰之初九。否之初六。皆曰拔茅茹以其汇。此见君子小人各有其类。既各有类。则小人未必尽为大恶。君子亦不能无所误。不然则世有大恶及大贤而已。岂其理哉。然所谓小过与诖误者。语其事则宜若无甚异。而其出于小人与君子则不同。苟在上之人。不察于此。谓其过小而不为遏绝。则必潜滋寝长。自小而大。终使大恶肆志而君子不能容焉。谓其有误而重加督责。不思保惜。则世无完名之人。虽大贤。有不能免。而适足为助小人以攻君子。阅道之言。其亦有忧于此欤。或有诘余曰。夫人也既非大贤。又非大恶。则何以辨其为君子小人。曰。是不难。大贤与大恶。世不多有。而惟各推其类而察之于同异向背之际。则其于别白也。何有。前世之事。不暇殚举。只引一二如汉汲黯贤者。公孙弘恶者。当时之士。同于黯而异于孙弘。则吾必以为君子。不然则以为小人。弘恭,石显,王凤。恶者。萧望之,周堪,刘向。贤者。当时之士。若向于恭,显等而背于萧,周之徒。则吾必以为小人。不然则以为君子。若是以往。虽百世可知。惟推其类而已。至于阅道之时。则范仲淹其贤者。吕夷简其恶者。一时庸鄙无耻之人。莫不附于夷简。虽夷简死而未已。其正人善士。又皆以仲淹为归。虽遭摈辱而不知悔矣。则阅道所以欲朝廷之别白者。岂其在他也。苟或大无道之世。以大恶为贤。以大贤为恶。则亦末如之何。而不然则推其类而别之。亦在夫在上者察焉耳。今有松槚之美材。而不能无尺寸之朽。然须培而养之。可以充大厦之用。荆棘之始生。其刺甚微。而若不锄而去之。伤人于后者必多。此场师之事也。其遏绝小人。成就君子。亦何以异此哉。且夫小人阴类。君子阳类。阳一而阴二。小人多于君子。小人常胜而君子常不胜。苟不如阅道之言。则君子岂惟不能成其德。将见败亡之不救。而其弱者。鲜不反而为小人。岂不亦可忧哉。嗟夫。余尝见弱者之多矣。甚则不惟不欲遏小人之小过。虽其大恶。思所以护之。其于君子之有误。则或不相容。虽于其无误者。亦不欲深与以自为公平。而阴为其一身而已。此实反者之尤。而亦惟上之人所宜知者耳。嗟夫。何不观于阅道之言也。古人谓世之论朋党。至于欧阳子而极。余又以为论所以处君子小人之道者。至于阅道之言而无以复加也。
司马光祚宋之言
司马光于元祐初。尽革安石,惠卿所建之法。或曰煕丰旧臣。多小人。他日有以父子义间上则祸作矣。公正色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愚谓公之意善矣。而其言则有未至也。当是时。公岂尝谓宣仁太后万年。而亦岂不知哲宗之昏主哉。故不曰皇帝圣明。必无此事。而乃以天祚为言。盖公之意。以为祸福委之于天。惟为吾所当为者。不亦善哉。然自不知公者而论之。取必于天。似乎迂。谓无此事。近乎讳。若曰以其必无之故。勇于革旧。则尤非公之本意也。公何不对或者之问。曰。小人之祸。非不知矣。而人臣之义。岂敢顾私。惟为吾所当为者。是为宋也云尔。愚故恨其言之未至也。
范纯仁救蔡确
天下之患。莫甚于以君子而党小人。以君子而党小人。亦小人而已。蔡确之将贬新州也。范纯仁言于太皇太后曰。圣朝宜务宽厚。不可以言语文字之间。窜诛大臣。夫所谓宽厚者。宜加于可以罪可以毋罪之人。而所谓不可以言语窜诛者。亦谓其捃摭疑似。今确则虽非钓台诗。只其与邢恕。谋立岐王。不成则谤太后。自谓有定策功。此其罪已自难容于覆载之间。而其诗语。虽至愚之人。皆当知其以武后事。指斥东朝。则况纯仁哉。然且救之。是党也。党于确。是亦小人而已。始文彦博欲贬确岭峤。纯仁曰。此路荆棘。吾辈开之。恐自不免。是不过为一身他日之利害。夫为一身而欲贷指斥太后之元恶。甚矣。其不仁也。且岂不知其厚于确。则为薄于宣仁乎。或曰。自宣仁则宽之亦可。曰。是何言也。周公之诛管蔡。非为其谗己。以乱王室欤。宣仁而为武后者。宋其将何如也。夫宣仁何敢谓其事在吾身而忽讨贼之义。况为宣仁之臣子者。又敢以此劝之哉。如确覆载难容之恶。加以指斥之诬悖。而纯仁顾不忍于新州。非党而何。非小人而何。善乎。刘元城之劾纯仁曰。有朋奸之心。岂其过哉。春秋之法。乱臣贼子。先治其党与。愚谓必先讨纯仁。可以正确之刑也。世多以元祐之变为绍圣。归咎于元城诸人。苟如纯仁之救确而已。则又安用元祐为也。是非之不明。典刑之不举。误当时而疑后世。无他。纯仁亦有君子之名故。而此愚所谓天下之患。莫甚于以君子而党小人者也。
岳飞奉诏班师
古人以岳飞之破郾城走兀术。旋奉诏班师。恨飞之不能一举而克之。以为飞未知权也。虽愚。尝读史至此。亦以云云。既而思之。飞虽欲一举而克之。其势不得。盖非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夫所谓矫制克敌。其以一时之威彊势力则有之。当飞之时。岂能为陈汤甘延寿之所为者哉。飞忠孝人也。受高宗之命。以兴复为己任。而是时。道君已卒于金。高宗之于虏。其雠益深。而飞之悲愤。复何如也。意飞之誓告于三军之士者。必称皇帝之孝思。不忍与虏共戴天。其于太后渊圣。当亦以为皇帝处宫室而思毳幕之居。享膳羞而思膻肉酪浆。服细煖之衣。则思其穷边绝塞之寒。有如张守所尝戒于高宗之云。而使三军之士。翕然知高宗之不能一日不思二帝母后。不能一日不欲扫灭金虏。而莫不感于高宗之孝。岳飞之忠。奋发激励。以一当百。屡战屡胜。几成不世之大功者。皆为是也。而卒然无故。而一日十二金牌。趣以班师。岂三军之士所曾虑者哉。是高宗本不知有二帝母后而金为非雠矣。向飞之誓告于三军之士者。为妄矣。奋发者。其有不沮心。激励者。其有不解体。而飞虽勇。若徒以威彊势力。则固不能与兀术为敌。今且无忠孝之感。而用解体之众。何得以克之哉。或有诘余曰。班师。非高宗之志。乃秦桧之奸。飞何不以此而谕三军之士。此大不然。桧之罪大矣。而比高宗则反轻。使高宗而知有二帝母后。则虽有百桧。尚何能为。惟保和偸安。以耽一时之宴乐。是高宗之素志。故桧得以乘其隙而骋其奸。不然则安有父没于虏。母方被拘。而人告之曰尔忘尔父母之雠。而曰诺者。愚故以为桧之罪轻于高宗。而不可以此罔三军之士也。高宗之事既如此。且闻有奸臣之制命。则吾知人心之益复狼顾。飞之不能成功而且及于祸。一书生之已言于兀术者。曾谓三军之士而不知哉。当是时。飞之忠竭矣。高宗之罪极矣。三军之士。非复可用。而权无所施矣。则飞不受君命而又何归。嗟夫。以飞之忠孝。不幸为高宗臣。而不能早自引去。终至父子被僇。此为千古之恨。惟班师。非所可恨也。
真德秀就理宗
宁宗亲立济王竑为皇子。宗社之所托。人心之所系。即竑也。宁宗既崩。史弥远矫诏立贵诚。是为理宗。而真德秀就而仕之。德秀固不尝为竑之宫教乎。王珪,魏徵之始事建成。后事太宗。犹诿之上有高祖。德秀岂亦恃杨后耶。后为弥远所胁。固不足恃也。去就之义。虽在王魏尚责之。况于以儒自命者乎。无论其尝为宫教与否。夫有奸臣当朝。专废立之大事。非先帝所为托宗社之人。而大拂天下之心。顾如德秀者。弹冠而起。甘与之同朝。则是春秋可废。而乱臣贼子恣行而不知惧者。又儒者之过也。当是时。德秀之力。虽不能讨弥远而立济王。其不当与弥远立于贵诚之朝。则甚明而无可疑矣。或以德秀之始谏济王。后就理宗。谓之择君。若使宁宗在而废竑立贵诚则可也。不然而理宗为弥远所私立。则为德秀者何以有辞。潘壬之举义甚正。可恨者。其不能成功。而弥远又潜杀无罪之竑。当是时。德秀亦可以去矣。而初既就之则不能去。亦其势也。区区乃以三纲五常之说。陈之于理宗。而所要请者。即为竑继绝耳。非先帝之所尝付托。一朝因奸臣而猥窃天位者。而其可责之以三纲五常之道乎。且为竑立后。其事曾足以栋干宇宙乎哉。甚矣。德秀之谬也。先儒去就之际。或不能无后学之疑。当徽宗末。反常灭理之事不一。而惟是程子之名。入于奸党。徽宗亲书之而刻石于端礼门。乃龟山。以程氏之门徒。幡然以赴召光宗悖恶。而朱子守任潭州。宁宗名义不顺。而又即入赴经筵。然龟山首陈元祐诸臣之复祖宗旧法。使徽宗因是而觉悟。则伊川之诬。可以得伸。龟山之意。殆欲权而济事欤。至于朱子。其必以外官故黾勉。而于宁宗。则眷眷以负罪引慝戒之。未始不出于正。虽愚之疑。亦可以释矣。而若德秀所以为三纲之说于伪君乱相之朝。岂非念佛于屠儿之前者耶。其以一部心经。得真儒之誉。而为后人之所尊师。则愚窃以谓德秀之幸也。
文天祥黄冠之对
夫为国守节之士。未必尽皆杀身。以管宁,陶潜而得为汉晋之遗民。亦足矣。如使魏宋之主。必欲其为臣。以其不从而杀之。则二子者。亦当甘心于斧质。不然则不死。且二子之于其国。非疏则贱。未必有复雠存祀之任与责。苟以复雠存祀为任。则当一日举事。以毕臣子一日之责。岂得自逸于辽东浔阳,寂寞之滨哉。宋之文天祥。则其义与二子者甚不同。始闻虏难。倡义勤王。以讨贼兴复自誓。而身兼将相。佩赵氏之存亡。不幸而德祐被执。嗣君幼弱。三百年宗社。仅托于海屿容足之地。虽天祥。亦岂不知必亡。而其言曰。父母有疾。不忍不下药。当其创残败衄。果然无复可为。则仰药绝粒。不待虏之杀之。而天祥欲先自杀者。诚为国亡则与亡。而以其终不能成兴复之功为己罪。此其所处。岂同于二子者哉。嗟乎。天不鉴其忠节。宋祀遂绝。而天祥偶尔不死。则其居燕狱。至于三年之久。宜与夫仰药绝粒之意。异矣。而且其对王积翁之言曰。倘蒙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积翁至以此请释为道士。若是则天祥亦可自逸于江南。如二子之于辽东浔阳也欤。曰。此天祥所以尤不同于二子者。吾知天祥必以为吾既不能死于国亡之日。万一得脱而归者。当求赵氏儿于民间。纠乌合之众。励尺寸之兵。以图兴复而已。虽知势之不成。或冀天之助顺。不成则死。是又吾事也云耳。不然而徒欲以全区区之性命。则曾是以谓天祥乎。是故留梦炎辈。恐其号召江南劝元主而必杀之。天祥之志。此又可见。然则其黄冠顾问之言。岂非所以绐彼虏而将图吾事者哉。观夫天祥自初必曰有死而已。至其过淮作诗。有曰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是其捐性命与家族也素矣。夫岂天祥而一日忍忘其死也。余惧世之庸士骤闻黄冠之对。而遂谓天祥无端而求生。则是不惟重诬天祥。亦将不知亡国大夫之守节所以异于疏贱之臣者。玆悉论之。
刘因四贤之论
刘因就胡元之征召。虽即辞归。不免失身。然观其论四贤之言。因之学。亦可谓不差矣。其言曰。邵至大也。周至精也。程至正也。朱子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也。其论固晣矣。然其以邵为大。未见其得。而又遗张子。则岂因未见西铭欤。孟子之后。道学不明。濂溪奋起。首加无极二字于太极之上。如其精如其精。至于西铭。其言可以范围天地而不穷。孰与争其大也。康节之洞观理窟。高则高矣。而其术有不纯者。不纯则不大。若程子之正。吾无敢间然。况乎紫阳之聪明溥博。集群贤而大成者哉。愚欲略改因之言曰。周至精也。张至大也。邵至高也。程至正也。朱子尽其精极其大致其高。而贯之以正。以大成云尔。则其将不惑于百世欤。虽然。明三百年。儒者非不多也。而其言之如因者。绝不得闻。因又何可少之哉。惟吾东方。颇尝从事此学。虽愚之言。盖亦得于其师者然也。天之生才。无古今之殊。而所谓道学者。在于其人之心而已。未知今日腥膻左衽之间。亦或有如因者耶。幸不左衽矣。亦无失身之患矣。而莫知勉焉。则又因之罪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