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冲虚至徳真经解 卷八

  钦定四库全书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八
  宋 江遹 撰
  说
  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说符明圣人应世之事也圣人之应世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以物为形以我为影影常随形而枉直我常任物而屈伸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曩行而今止曩坐而今起人皆取先已独取后若无特操者至于不与物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是乃所以处先也子列子之师壶丘子林也尝以弟子之谒而语之曰壶子何言哉至此则道其持后之言者天瑞则著圣人之道由天而之人故谓其不言说符则言圣人之道由人而之天故不免于有言始也不言而之天盖圣人之本心终也言而之人殆圣人之不得已尔且列子之道生知而自得奚假于学哉将以是垂训而为万世之师故始终必假师资之道以为言也与孔子不居其圣而曰好古敏以求之同意
  闗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
  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君子慎之
  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
  出入往来一机也人常昩扵至微之明必至扵物成数定而后能知其为出入往来能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者其唯由本宗而兆变化之圣人乎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徳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太易未判万象浑沦两仪既分物物定位毫𨤲不能紊一二不可差声动则响应形生而影从在我者其度可拟在人者其稽可决适尧舜则帝业可循由汤武则王功可袭神农有炎之徳得此而已虞夏商周之书载此而已法士贤人之言辩此而已虽至圣之人微妙𤣥通深不可识一出而应物未有不由此道以治也孟子自谓知言则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其言闲先圣之道亦曰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于圣人之未生逆知圣人之必行者以其不外乎稽度而已夫所谓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圣人不以人之爱恶我而有憎爱于人也盖曰人爱我必以我有以爱之也人恶我必以我有以恶之也
  严恢曰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庄子尝以𤣥珠喻黄帝之道矣珠之为物至圆而明宝之至也圆则物莫能窒明则物无不鉴故以得珠喻道之富且唯得道者万物皆备庄子所谓有万之富也重利以为富终扵危辱而已矣
  列子学射中矣请于闗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闗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闗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闗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射者非前期而中不可以为善射为其不知所以中也知其所以中则其中在我而甘蝇飞卫之巧可能也治国治身亦若是矣能察存亡之所以然故以道御时常存而不亡也如存亡之体已著则虽察之无益矣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矣一本作失而况行之乎
  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是少壮之时也物所攻焉徳故衰焉安可以语道至于班白则欲虑柔而体将休焉故可与语道而行之也虽然此以人之役于大化者为言耳亦有循大化而不与化俱者常不失其赤子之心虽壮而不骄虽耄而不耗其于语道无往而不暇矣
  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
  不为事任而材者尽其力故年老而不衰不为谋府而智者用其谋故智尽而不乱虽以尧舜之聦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治国之难如此而已安以恃自贤之行为哉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刻玉为楮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则人之智巧可以侔造化如此然刻玉者三年而成一叶造化之运阳气潜回倏然周天地遍万物荣枯而拆甲雕刻众形而不为巧且有若宋人之巧仅得食于宋国耳况于巧不尽若宋人者哉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𥬇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圣人之扵辞受无所苟也非其道虽身死而不受也宁以妻妾之奉而为之乎以渉世是以免扵难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恱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趣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茍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则勿重言齐之国氏宋之向氏其贫富之不同者向氏不喻国氏之道也北宫子西门子其造事之穷达不同者徳命之厚薄或异也若鲁之施氏孟氏所业既同则非若国氏向氏之不同道也亦非若北宫子西门子徳命之厚薄也齐因太公之俗继以管晏之治卫封自康叔武公嗣修其政故卫多君子而齐卫之国所务者仁义而已楚居蛮夷武王尝欲以敝甲观中国之政庄王观兵于洛郊而问周鼎秦自孝公以下蚕食六国秦楚之王所务者兵食而已施氏以孟氏之所以事卫之术而事楚干秦之法而干齐故无适而不利孟氏亦以干卫之术而之秦适秦之法而干卫则亦与施氏同功矣奈何易置其术耶故施氏以为其无适时之智孟氏亦释然无愠容矣仁义为治之徳盛故其得罪也大兵权强国之术浅故罪止于刖耳虽然投隙抵时应事无方者属乎智天下之事固有智之所无奈何者则二氏之穷逹是亦有命而已而列子称其言者盖说符之论不离于形名之稽度如以物之穷逹一切委之于命则学者将趋于聚块积尘之无为而非道矣故于此特不废适时之智
  晋文公出㑹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𥬇公问何𥬇曰臣𥬇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恱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𥬇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人之心见不殊逺也我之所欲人亦欲焉我之所知人亦知焉将骋己之志而不顾人之情是亦惑矣
  晋国苦盗有郄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大喜告赵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遂共盗而残之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𨼆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莫若举贤而任之使教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于是用随㑹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恃伺察者得盗于既盗之后明教化者禁盗于未萌之先既为盗矣仁将焉在故郄雍之视盗则不得其死焉化己行矣民斯知耻故用随㑹知政则群盗奔𥘿焉夫使群盗去而奔秦犹治水者之以邻国为壑也以道治天下则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羡志不存夫孰为盗晋国方恃伺察故即其失而救之使之知政耳不遹而语诸道也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忠则从水之道而不私信则安于水而不疑若是则其出入于水也不知所以然而然矣此所以能入而复出也黄帝篇尝言此以为顺性命之理而然也此以为忠信错其躯于波流者盖忠信即性命之理也前篇明帝道之自然故云性命此篇明理之符验故云忠信孔子尝语子张谓忠信虽蛮貊之邦行矣其言主忠信者不一矣故于此亦俾二三子识之也
  白公问孔子曰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人故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音之所不能该则识无与焉可言则可知矣我以有知而能言彼以有言而可知盖形声既见虽若淄渑之合疑难辩矣易牙能尝而知之故白公方问微言于孔子孔子既已知其意之所存而不应矣言之不可隠也如此然而无心于言者虽言而无言有心于言者欲微而益彰是以言非不可微也欲微则不微矣故有言则有为有为则有争我以怨往彼以害来犹争鱼逐兽之濡走其势不得不然也若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无言则无为矣视彼浅知之争直若蛮触耳不亦末乎白公虽闻孔子之言其终死于浴室者岂非以父之雠故不得已欤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胜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来谒之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徳行无所施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闗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以我强攻彼弱以我众敌彼寡以我无衅攻彼有罪此万全之道也盈极必亏成极必坏盛极必衰此必至之理也故胜之非难持之为难语其胜则齐楚吴越皆尝胜矣语其持非凫鹥之君则不足以为能焉何则胜者以强持者以弱抗兵相加虽以强胜非以强故强盖有至柔之道运其强耳胜敌城下必以弱保非弱能保强亦以至柔之道积而刚耳故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唯有道者逹夫天地消息盈虚之理虽甚劲而不肯以力闻虽能服物而不肯以兵知以柔弱谦下为表而常处于不争之地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非特莫之争也又将乐推而不厌矣持胜之道孰大于是此孔子所以知赵氏之昌也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黒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䆒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黒牛生白犊理之常也唯其无故而生则天其或者必有所示矣夫牛者祭天地之牲也则其无故而生是所以为吉事之祥也牛水畜也黒者水之色白者金之色金生水黒而生白则反其所自生而其生无穷矣此行仁义不懈者所以恃此而免楚围之战死也且黒幽而白显是亦始失明而终复之类也圣人之言皆穷理尽性之说也故无往而不合其或迕者非不合也特其事之未䆒耳后之读圣人之书未逹圣人之旨安可遽而施之于事而求近效哉尝试论之家无故黒牛生白犊者至于再又孔子以为祥而教之荐上帝其发祥且异则冝有介福之佑矣乃止于父子免于乘城之役者盖自道观之祸福之异别于小智故其至也亦视时而为轻重方周之衰六国之务兵权而己虽孔子之生当是时也几不免陈蔡之厄则宋人之免扵战而死者自非行仁义不懈扵三世而有感动天地未易以得此也
  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䨇枝长倍其身属其胫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千寡人者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拟进复望吾赏拘而戮之经月乃放
  技之妙非不同而赏罚或异外物不可必也故君子务求其在我者而已
  𥘿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𨅊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于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纒薪菜者有九方皋比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相马技之末者也虽以伯乐之妙不能告之于其子其子亦不能受之于伯乐何则可传者不出乎规矩钩䋲可相者不出于形容筋骨至于天下之马则若灭而隠于存亡之际若没而处乎恍惚之间超轶绝尘不知其所自非遗其物色观其天机内得于中心外合于马体则国马可求而天下马不可得矣故九方皋之求马牡而骊而以为牝而黄夫九方皋岂不能知色物牝牡哉牡而以为牝为其所用者牡所守者雌也骊而以为黄为其所骊者黒所存者中也此所谓见人所不见视人所不视乃有贵乎马者也是以穆公闻其言以为败矣伯乐则惟是而知其千万臣而无数马至果天下之马也盖九方皋之于马黙得于不言之妙伯乐之于九方皋莫逆于无声之中非九方皋不足以得马非伯乐不足以知九方皋夫沙丘之马未尝无也而伯乐九方皋不世出虽有天下马不得与良马同骖而龊龊与驽骀并驰于辕下者或不免矣噫天下马难于知也如此又况于天下之士㳺乎方外而不可知者乎徐无鬼见魏武侯告之以相马此武侯所以大恱而𥬇也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柰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黄帝问广成子曰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飬人民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广成子以谓而佞人之心剪剪者又奚足以语至道至于复性邀之而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乆广成子则善其问而语之以至道盖得其本则末不足虑矣故庄王问治国于詹何而詹何对以治身也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髙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髙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爵髙者人妒之为其轧己也官大者主恶之为其逼己也禄厚者怨逮之为其多藏也爵髙而志下则人莫见其髙官大而心小则主不嫌其大禄厚而施博则人不厌其多此其为逺怨之道也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机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处众人之所恶则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过故可以长乆夫孙叔敖爵禄足以荣身而逺于怨利泽及于子孙而能长有岂他道哉亦于富贵之中审盈虚消息之理使髙不至于危满不至于溢耳此所谓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者也若夫颜阖之真恶富贵则又进此矣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盗于耦沙之中尽取其衣装车牛歩而去视之欢然无忧𠫤之色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闗下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𢎞矣而追吾不已迹将著焉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牛缺以真能无吝而被害燕人之弟又以忆其兄之戒假有所惜而受祸虽曰安危之变出于莫之为而为要二人之为是皆已甚而致然耳何则牛缺之遇盗欢然无忧吝之色亦足矣及追而问其故则又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飬则在我之迹著矣忆其戒者力争而不如亦可以已矣又追而以卑辞请物则在彼之迹著矣彼我之迹著则盗虑其反害于己也此二人之所以见杀扵盗也然而彼之迹显则其为害也逺故所害者牛缺而已盗之迹显则其为害也近故有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登髙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明琼张中反两㯓鱼而𥬇飞鸢适坠其腐䑕而中之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䑕而此不报无以立慬于天下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满盈之道天之所亏地之所变鬼神之所害人道之所恶唯圣人睹万物之变迁故去甚而无益生去奢而无侈性去泰而无逾分㳺乎劵内而已虞氏之富既以不仁而敛怨矣而又登髙楼以要鬼神之所瞰临大路以犯众人之所恶设乐陈酒从事击博恣其逸荡安可长也故虽未尝有陵物之心而祸败之致乃出扵飞鸢适坠其腐鼠夫飞鸢之得腐鼠忍弃而坠之𫆀衢路之人不一矣乃适中其侠客岂非其骄奢为神人之所共恶黙有俾之坠而中者将启侠者之怒邪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将有适也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𫗦之爰旌目三𫗦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盗𫆀胡为而餐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
  方其未能视则就而𫗦及其既𫗦之而能视则因以妄见谓盗之食为盗至于陨其身而不顾由是知心目之知见其于利己也少而害己也多矣谓之爰旌目则以目能旌别也庄子曰贼莫大乎徳有心而心有眼老子曰圣人为腹不为目岂以此欤
  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辩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
  柱厉叔以有知而忘其身者也人之有知生于妄见以身为我贵而爱之以蕲不死由是虑物之为己害也其于万物欲无不毕知而后已既已有知知见内惑怨怼积中至于忘身而不悟是其始也将以知而爱身其终也乃以知而反害其身矣则知之不若不知也明矣君子之于死有轻若鸿毛有重若泰山若杀身以成仁则以其轻也怼以㤀身何益哉故圣人之所尚者在乎知不知而其所病者在乎不知知也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发于此而应于外者唯请是故贤者慎所出
  观爰旌目柱厉叔则怨往者害来可知矣而谓贤者为之乎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𥬇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𥬇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濵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孙阳譲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䘮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逹先生之况也哀哉
  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思以有归也殊涂同归则何思虑以有致也百虑一致则何虑譬犹之燕者北辕适越者南路审燕越之定位信道而不已虽有多歧亦不足惑矣唯其学者见道不审信道不笃要浅功而求近效舍人道之美而好径自以妄见而为差殊述其同归一致而惑于殊涂百虑如亡羊者终不知所之而反耳此杨子之所以惑亡羊而损言𥬇也羊之辰未土之正位其属则脾而意之府也亡羊则害于守意者也故杨子感之庄子谓藏谷均于亡羊亦此意也心都子则能存心而守意者也故知以学仁义者同师而异术为问而扬子则以学泅而半溺为答也孟孙阳则虽居物之先趋于动出而支离于道矣与庄子所谓孟子反者异也是以谓心都子之问为迃杨子之答为僻也其以学泅为喻者盖学道者期于越生死流济斯民于无难之地而已而学者以多方䘮生不几于学泅而溺乎虽然溺死者非水之咎丧生者非道之失以鬻渡为利则不免于溺矣以多方求道则不免于䘮生矣从水之道而不为私则奚有于溺哉遵道之夷而不好径亦奚有于丧哉此则杨子之志也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黒而来岂能无怪哉
  缁素之衣一易而狗莫之知则人将扑之外物迁变已莫之悟从而喜怒之者不一矣咎将谁扑哉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足以语此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始于为善而终及于争则所谓善者果善𫆀果不善耶故君子必慎为善所谓慎为善者非以善为不可为也亦不为近名为善而已苟无近名则天下莫能与之争矣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已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冨子闻而𥬇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冨子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决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庄子曰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故燕之君不能使之不死者献其道又曰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故卫之善数者以决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然而道可传而不可受唯可传故能行者不可无其术唯不可受故或有其术而不能行列子之著书亦此𩔖也以夫道之不可告不可以与人也故不得已而寓之扵书将使觉者用其言行其术而与其道无差耳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恱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阴符经曰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以仁为空适以害物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辅之以自然而无爱利之心一视以刍狗者盖此道也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𩔖也𩔖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庄子曰万物与我为一故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同者徒以状而见踈耳岂相为而生之哉太古神圣之人其于异𩔖㑹聚而训受之同于人民以其心智与人不殊逺也后世始以大小智力相制迭相食矣如以人之食肉谓为人而生物则蚊蚋之噆肤亦为物而生人矣田氏食客千人曾不如鲍氏之弱子为早有知也即是有以知道之所在无间于少长若鲍氏之子可谓千人之遇矣
  齐有贫者常乞于城市城市患其亟也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于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役马医之辱愈于乞而假食矣然齐之贫者初不以乞之辱而易志也徒以众莫之与故不得已耳唯其安于贫如此故虽有戏之以荣辱不足以动其心矣又况于真能辩荣辱之境者其视得䘮利害如何哉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归而藏之宻数其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遗契不足以致富犹陈言之不足以得道也此桓公之读书轮人所以释椎凿而上问以谓古人之糟粕也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邻人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乃不恱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邻父言枯梧之不祥不必以欲为薪而言也因请以为薪则践可疑之涂矣其人遂以为险特不知果邻父之险耶亦其人自险𫆀要之险不险在我而已
  人有亡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歩窃𫓧也颜色窃𫓧也言语窃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𫓧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𫓧者
  邻之子常自若也亡𫓧者猜虑内藏则见其无为而不窃𫓧也猜虑一释则见其无似窃𫓧者由是观之万物分错皆自吾心为之耳学者苟能诚其意犹亡𫓧者则无往而不在于道矣物奚自而入焉
  白公胜虑乱罢朝而立倒杖䇿錣上贯頥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頥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著其行足踬株坎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庄子曰至人无已不知道者认有于我顾视吾之一身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若之何其能无已欤胡不观诸白公胜邪虑内藏则至于忘頥頥之忘将何不忘哉又况内能致道则形躯合乎大同而无己者其理亦昭昭矣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见物犹攫金则物外无道见道犹攫金则道外无物列子之书终于此者盖八篇之训皆假物明道也后之读其书者其悟不悟亦在夫欲不欲见不见之间耳
  说符解语道之体不立一物离于言说语道之用不废一物
  寓于形数有形斯有名有数斯可纪成亏之不易如符之信始终之可验如符之合莫神于天其道符于阴阳莫富于地其理符于刚柔莫大于帝王其徳符于仁义如影之于形枉直随形而不易如响之于声髙下在声而不差神农有炎之徳备此而已虞夏啇周之书载此而已法士贤人之言明此而已是以列子之教由杨朱而上既已尽言至道之极矣必终之以说符也夫所谓至道之极岂徒为是窈冥昏黙而已将以此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为说符之事也故说符之义在我者有度在人者有稽处世者在于重道为治者在于知贤应事者属乎智持胜者本于道治国先有治身逺怨由乎谦下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故贤者慎所出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慎为善凡其所言皆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䘮凡其所为皆言之所能论意之所能察致者是以言道而不在于说符不足以为道也虽然列子以天瑞首篇以说符终训天瑞即自然之符也天瑞言天道之妙而合符于生化是为自天出而之人也说符言人事之显合验于至道之妙是为由人入而之天也大道之行如环之循运而无积其际不可终其道不可穷常生常化以此而已尝考列子之书自天瑞而下次序大道之体可得而言矣天道之运必先于天瑞圣人之应世莫大于帝王故以黄帝次天瑞穆王次黄帝也三代之王莫尚于文武至穆王而王业衰矣不云其盛而言其衰以明大道之妙既开其端则不复纯常而终至于弊有黄帝之治于前必有穆王之弊于后也有帝王之治矣自非孔子之元圣删诗定书系易作经则帝王之功业不白于后世矣是则帝王之道集明帝王之大成者孔子而已故以仲尼次穆玉由仲尼而来传道之序无馀蕴矣列子抑虑后世纷纭事变之不齐而支离于道也故假汤问以尽其变使人不以物妨道也要万物之变其为莫不出于力其致莫不制于命故设力命之问答要其终归于自然欲人之不制命于外而已至于杨朱之篇则遣万物之虚名而要于道之极致道至于此则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然而道不可以终无也故以说符终焉由是观之列子之教一出焉而为天瑞一入焉而为说符是乃传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而所谓古之博大真人者也其自名为子列子者盖以其为子矣与孔子同异乎诸子之子也后之不逹其书之况者因谓不与帝王同道而以其经并于诸子是直用管窥天其见者小耳何足道哉学者冝尽心焉







  冲虚至徳真经解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