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
又名: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
作者:胡适
1950年
本作品收录于《自由中国/第二卷/第三期
收入《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1950年台北自由中国出版社出版)。

  在民国卅八年五月里,香港的共产党报纸上,登出了一封所谓“北平辅仁大学校长陈垣给胡适的公开信”。在六月里,这封信的英文译本也在香港传到各地。

  这几个月以来,这封“公开信”时常被共产党人或他们的同路人引用。引用最多的是其中的这一段:

“你说‘决无自由’吗?我现在亲眼看到人民在自由的生活著,青年们自由的学习著,讨论著,教授们自由的研究著。要肯定的说,只有在这解放区里才有真正的自由。”

  我在海外看见报纸转载的这封“公开信”,我忍不住叹口气说:“可怜我的老朋友陈垣先生,现在已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了!”

  有许多朋友来问我:这封“公开信”真是陈垣先生写的吗?我的答复是:这信的文字是很漂亮的白话文;陈垣从来不写白话文,也决写不出这样漂亮的白话文:所以在文字方面,这封信完全不是陈垣先生自己写的;百分之一百是别人用他的姓名假造的。

  试看我引在前面的那一段里,有这些句子:

“人民在自由的生活著,”

“青年们自由的学习著,讨论著,”

“教授们自由的研究著,”

  这信里,还有同类的句子:

“青年的学生们却用行动告诉了我,他们在等待著光明,他们在迎接著新的社会。”

又有:

“新生力量已经成长,正在摧毁著旧的社会制度。”

  陈垣先生决不会用这种“在生活著”、“在等待著”、“在迎接著”、“在摧毁著”的新语法,他更不会说“学生们都用行动告诉了我”一类外国化的语法。

  陈垣先生的著作,我完全读过。我身边还有他前年去年写给我的几封信。我认识他的文字,所以我敢断定他决不会说“用行动告诉了我”、“记忆清楚的告诉我”一类的新语法。他也决不会说这样的句子:

“你并且肯定了我们旧治学方法。”

“要肯定的说,只有在这解放区里才有真正的自由。”

  陈垣先生若能这样运用“肯定”一类的新字典新结构,那么我就真不能不佩服他老人家“学习“的神速了!

  所以我说,从文字的方面来看,这封信的白话文是我的老友陈垣先生从来不会写的,完全是别人冒用他的姓名写的。

  但是,从内容的方面看来,我不能不承认这封信里的材料有百分之十左右很像是根据陈垣先生的一封信。最明白的是这信的第一段:

“去年十二月十三夜得到你临行前的一封信,讨论杨惺吾邻苏老人年谱中的问题,信末说:‘夜写此短信,中间被电话打断六次之多,将来不知何时才有从容治学的福气了’接到这封信时,围城已很紧张,看报上说你已经乘飞机南下了。真使我觉得无限怅惘!”

  这一段里面有这些真实材料:(一)卅八年十二月十三夜,我有一封论学的长信,提到杨惺吾(守敬)自撰的《邻苏老人年谱》。(二)此信末的三十三个字,我没有留稿,但文字大致不错。

  因此我猜想陈垣先生大概曾受命令,写一封信给我,其中有这一段。这封信是用古文写的,因为陈先生不会写白话文。这封信到了北平共产党手里,共产党的文人就把这封信完全改成了白话,又把这信放大了许多可做宣传的材料,就成这封“公开信”了。

  就拿这开篇第一段来看,这里面就露出改写的痕迹,就露出伪造的证据。我写信给陈垣先生是在十二月十三夜,写完已在半夜后了。信是十四日寄出的;我是十五日下午四点以后才飞离北平的。十六日的报纸才登出我南飞的消息。然而这封“公开信”开篇就说:“去年十二月十三夜得到你临行前的一封信”,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写信总在信尾标明年月日;这封信也标明“卅八,十二,十三半夜。”陈垣先生当然知道十二月十三夜他决不会“得到”我十三夜的信,但改写这信的共产党文人当然不主意这些小问题,所以他随笔改写白话时,先说“十三夜得到你临行前的一封信”,下文又说,“当我接到这信时,看报说你已经乘飞机南下了。”作伪的人不知道,从十三夜看到报纸说我南行,中间已隔了三夜两天半。所以我说,这封信开篇第一句就露出作伪的痕迹。

  改写这封信的人当然是以为聪明的文人,熟悉共产党的思想路线。可惜他太聪明了,太熟悉中共思想路线了,所以他把这封信改写得太过火了,就不像陈垣校长了!这信上说:

“我最近就看了很多很多新书,这些书都是我从前一直没法看到的,可惜都是新五号字,看来太费力,不过我也得到一些新的知识。”

  这一段有两句话,很可能是这一位七十岁老人的口气。但改造这信的文人借这机会宣传那“很多新书”,越说越过火了。例如他说史诺的《西行漫记》,有这些妙语:

“我爱这本书,爱不释手,不但内容真实、丰富,而且笔调动人,以文章价值来说,比《水浒传》高得多。”

  我想援庵老人不会替史诺的书对我作这样过火的宣传罢?更有趣的是他特别提到《萧军批评》:

“读了萧军批评,我认清了我们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容易犯的毛病,而且在不断的研究,不断的改正。”

  萧军是东北人,他回到东北,眼看见苏联军队的横行,眼看见东三省人民遭受的痛苦,他忍不住写了一些婉转的公道话。因此,他触怒了中共,于是党中的文人群起攻击他,中共中央逼他公开的承认自己的错误。《萧军批评》是共产党实行杀鸡警告猴子的一本书。陈垣先生何必要对胡适宣传这本小册子?他何必要对胡适诉说他的忏悔,他的“不断的改正”?

  叫七十多岁的有名学者陈垣公开的说,“读了萧军批评,我认清了我们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容易犯的毛病,而且在不断的研究,不断的改正。”这正是共产党自己供认在他们统治之下,决没有自由,决没有言论的自由,也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所以我说,假造陈垣公开信的那位党作家太聪明了,不免说得太过火了,无意之中把这位辅仁大学校长写作一个跪在思想审判庭长面前忏悔乞怜的思想罪犯――这未免太可怕了!

  再看下去,这信上说:

“我也初步研究了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使我对历史有了新的见解,确定了今后治学的方法。”

又说:

“说到治学方法,我们的治学方法,本来很相近,研究的材料也很多有关系,所以我们时常一起研讨,你并且肯定了我们的旧治学方向和方法。但因为不与外面新社会接触,就很容易脱不开那反人民的立场。如今我不能再让这样一个违反时代的思想所限制。这些旧的“科学的”治学的方法,在立场上是有著他基本错误的,所以我们的方法,只是“实证主义的”。

  这更可怕了!在共产党的军队进入北平之后三个月,七十岁的史学者陈垣就得向天下人公告,他的旧治学方法虽然是“科学的”,究竟“是有著基本错误的”!他得向天下人公告,他已“初步研究了辨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确定了今后的治学方法!”

  所以我说,这封“陈垣给胡适的公开信”最可证明共产党之下决没有学术思想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