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的错误—在太原对晋绥军中上级军官短期训练班学员之讲话
作者:阎锡山
1936年7月6日

我们要想知道共产主义的错误,必须先将现社会病态说明。

机器发明,生产力加大,一人的生产力,可抵十人百人的生产力,即是一人的工作,能抵十人百人的工作。工作即是生活,无工作即是无生活。一人能抵十人工作,即是九个人无工作;一人能抵百人工作,即是九十九个人无工作;九个人或九十九个人无工作,即是九个人或九十九个人无生活。少数工人无生活,政府尚可救济;若多数无生活,政府就无法救济。因机器发达,生产加大,结果,形成余裕贫困,丰年饥馑的矛盾现象,政府不能救济失业工人生活时,就是现制度与人生不两立。制度与人生不两立,当然人要崩溃制度,维持人生,这是个直接的病态。

现在各国政府,欲在国际间竞争胜利,不得不发达机器,增大生产。机器愈发达,失业人数愈增多,失业人数愈增多,则政府本身崩溃之危险性亦愈大。政府为减少本身崩溃之危险性,不得不向外找寻殖民地,扩大其经济市场,以维持其本国工人之生活。于是是演成历史上夺取殖民地的战争时代,不知灭了多少国,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钱,毁了多少物。人类的大不幸,亦可谓至矣。

惟殖民地有限,机器发达无穷。以有限对无穷,虽使战争不已,亦不能以夺取殖民地,来解决世界各国政府本身崩溃之危险。于是不得不走经济侵略之途径。经济侵略的途径,简单的说,是拿上本国的货,到他国去倾销,这也是扩大他的销场的方法。因有经济侵略,就有经济防御。以机器发达的国家,向机器不发达的国家,行经济侵略竞争,因竞争遂发生战争。上一次世界大战,大家公认是经济竞争的结果;死了多少人,化了多少钱,毁了多少物,将来的世界大战,行将不免;预料一定也是因经济竞争的关系,作成大战的原因。作战的兵器,愈出愈奇,由平面而变为立体。所谓毒瓦斯之进步也,死光之发明也,飞机之轰炸也,燃烧也;更不知要死多少人,化多少钱,毁多少物。这是间接发生的病态。这病态更大了。

直接的病态,是本身的革命,间接的病态,是世界的毁灭;原因就是机器发明,生产加大。但以有功于人类之发明,而造成毁灭世界的祸害;这不能责备发明机器者,应该责备当代之政治家,解决失业恐慌,崩溃政府的自身危险之认识不足所致也。

马克斯是五十多年前德国的一个学者,他认资本主义的社会崩溃后,要产生个共产的社会;他的理论的方法论,是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法,有三个根本法则:

一、由量到质的转变及其相反的法则

(甲)量的渐变到质的突变

他这意思是说:如水,其温度渐变到零度时,即突变为冰;或渐变到百度时,即突变为气。

(乙)新质的生成引起新量的发生

他这意思是说:如水变成冰或气,这就是新质的生成,有了冰或气的质,冰或气的量也就发生了。

二、对立物之统一及斗争的法则

(甲)统一物内含着矛盾的因素

他这意思是说:如社会中含有阶级。社会是统一物,阶级是矛盾的。这就是统一物内含着矛盾的因素。

(乙)统一是相对的过程矛盾的斗争是绝对的动力。

他这意思是说:统一是一时的,矛盾是永久的;统一是社会变迁的一时过程,矛盾是改变社会的永久动力。

(丙)内在的矛盾促进事物的发展

他这意思是说:因有矛盾,发生斗争:促进事物的统一,就是事物的发展。

三、否定之否定的法则

这个法则,有叫为‘正,反,合’的,又有叫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

(甲)否定之否定,不复归原于肯定

他这意思是说:如麦子是肯定,生出麦苗是否定,结成新麦是否定之否定。新麦当然不复归原于旧麦。

(乙)否定之否定,是螺旋式的发展不是循环式的发展

他这意思是说:旧麦子变成新麦子,新麦与旧麦,是在一条直线上的,不是在一条横在线的。

他的这三个法则,是说明万有都是运动的,无一成不变的。其第一法则,说明变的本质,是由渐变到突变。其第二法则,说明变的动力,是矛盾的统一。其第三法则,说明变的过程,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即正,反,合,这正,反,合之合,又是新运动的出发点。

这是他的理论的方法论。他是要拿上这三个法则,观察事物,并且要推断事物。可以说这三个法则,就是他推断事物的一个方法。他拿上这个方法,观察历史,认定是唯物史观。他说:社会的构造与变迁,都是受着物的作用所决定,他分社会构造为三层:下层是经济基础,以上第一上层建筑是社会制度(如政治法律伦理等),第二上层建筑是意识形态(如哲学宗教艺术等)。他认定下层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的社会制度;社会制度,又决定更上层的意识形态。他虽也认定意识形态,可以对社会制度起反作用,社会制度可以对经济基础起反作用;然而他的根本认识,还是环境决定意志的中心论断。结果他说下层经济基础内,含着人方面的生产关系,与物方面的生产力之矛盾因素,由矛盾而斗争,必至渐变而突变,破坏下层经济基础,决定了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变革。他这由唯物辩证法,认定唯物史观,就结果出环境决定意志的中心理论。

马氏拿上他这理论方法,分析社会病态。机器未发达以前为封建社会,机器发达以后达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态,就是我前边所说“机器发明,生产力加大,一人的生产数量增多,物产过剩,市场滞销,工厂停工,工人失业,社会恐慌”的话。马氏对此病态的症结所在,认为在分配制度。就是说,生产方面是资本家与劳动者,物产方面有供消费用者与供生产用者。资本家所得之消费用物,与劳动者分得之生产用物,若为数相等,尚可维持工厂不停工:他又以种种关系,证明维持相等是不可能。于是认定生产关系限制生产力之发展,由生产方之渐变,必定要到生产关系之突变。他又推断这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崩溃之后,应该发生不限制生产力的一个生产关系的制度,此制度应为共产制度。这是他对近代社会病态之认识与推断,这也完全是根据前说中心理论的产物。

以上是我说明近代之社会病态,与马氏观察事物之理论与方法,并马氏认定资本主义社曾病态之症结所在。

以下我再批评马氏之错误。我于批评之前,要先说几句话。我是向来在职务之外不愿说人的错,更不愿说古人的错,尤其不愿与古人争论学说上的是非。惟因马氏之共产学说,是对社会演变的个推断,而共产党作为行动的依据,学说上毫厘之差,行动上千里之谬,影响于人类生存进化甚大。以对人类负责任之心,不能不言,这是我批评马氏错误之前预先说明的。

我再介绍介绍马氏令人可钦佩之处。马氏的学说,是最备具‘一以贯之’的中心思想体系。他的经济学说,更能极尽精微,有如显微镜下观察物质,能见人所不能见者。他并认成到了共产的时候,才是人类正当关系生活之开始;现存的剥削关系之生活,实非人类之正道。他的这点心理,不只不是洪水猛兽,且是从慈惠坦白中发出来的。这都是马氏足以令人钦佩的地方。

还有一点大家应该预先明暸的,是共产的意义。共产的意义,原文只是个共同的意思,本无产字的含义。马克思用这个字,代表‘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人类生活制度。要使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必须以资、产皆公有为前提。原文虽无产的意义,实有产的实际。这里讲产字,是资、产都已包括在内,土地,工厂,及一切生产工具,与所生之物产等,大家都共伙起来。譬如田地归大家公有,让农人耕种;收下的粮食,亦归大家公用,是也。

共产主义是由马克思集其大成,亦由马克思铸成大错。其错有二:一是唯物辩证法方法的错误,二是经济学说里认识的错误。

一、唯物辩证法方法的错误

唯物辩证法之三法则,以之规范物则可,以之规范人事则不能,因人具有超乎物者,即不能以规范物之方法规范之,且亦不可以规范物之方法规范之。如以规范物的方法规范人事,是驱人之超乎物者淤人事外,则人等于禽兽矣。

唯物辩证法,是站在变的立场上,观察事物的,他的三法则、一是说明变的本质,一是说明变的动力,一是说明变的过程。殊不知万变之中,有个不变的中心在;此不变的中心,为支配万变的根因。变者其子,不变者其母,变者之中,实含有不变之内在性。人事的事理中,母理是不变的,子理是时变的,且是为合乎母理而变的。不明乎此,则判别人事,无所标准。

其第一法则,是说明变的本质。就物说由渐变而突变,是颠扑不破的。就人事说,如走了变的路子,那么渐变不已,一定突变;若把握住不变,即可停止住渐变,就没有突变。使早定了按劳分配的不变制度,就是把握住分配制度的不变,即可停止住阶级对立的渐变,当然不会有资本主义制度崩溃的突变了。

其第二法则,是说明变的动力。若站在矛盾上说统一,其理诚然;若站在统一上说矛盾,适得其反。何以言之?假定在按劳分配的社会制度下,统一物内便无矛盾的因素;既有时离开统一到了矛盾,亦是矛盾为过程,而统一为动力。盖静为动的动力,并非动为动的动力。

其第三法则,是说明变的过程,就变的过程上说,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是不错的。就人事说,若把握住不变,作为时变之标准,这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才是有目的的;如失却不变之标准,只是随时随地的变动,那简直等于无根之草,无舵之舟,真是无目的的乱动乱变耳。如按劳分配的分配制度,是不变的;实行按劳分配的方法,是随时随地变的。其变的过程,也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但其变的目的,在合乎不变的按劳分配。

唯物辩证法,为马氏学说之基础的根据。根据错了,多么精细的学说,也正如把精美的楼房盖在沙滩之上,任你工程怎样完备,设计怎样周密,材料怎样齐全,只因根基错了,结果是万般好处,尽成空谈。于此可知根据这唯物辩证法的法子,造成那以下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环境决定意志的中心理论,是犯着以物则衡人事抹煞理性之极重大的错误。

二、经济学说里认识的错误

我再说马氏经济学说里认识的错误,因机器发明,生产力加大,所发生失业恐慌及经济侵略竞争之直接间接各病态,其症结所在实际是交易媒介之“金代值二层物产制”,比限物产。其解决之方,在将工厂仓库之物产,移在市场仓库,其病尽医。马氏乃不作此认识,反认在分配制度之剥削关系,是其认交易病为分配病之绝大错误。将病源认错,其医方用药,必不能对,可断言之。非徒于医病无效,且愈添病之复杂,亦势所难免,使今日社会上,恐慌病中又加恐怖病,谁之咎欤?此不能不责诸马氏也。

何以言之?因病在交易媒介,非改良交易媒介不可,将金代值之二层物产制,改为物产证券之一层物产制,政府即能将工厂仓库之物产,移至市场仓库,自不比限物产,其病可医。乃马氏认在分配之剥削,且从分配之剥削上医治,医治应当去剥削,去剥削而行各取所值,则正是矣;但行各取所值,剥削离去,而比限物产之病仍在,则不能不在分配上,求去交易之法,盖病在交易媒介,而不从改良交易媒介上着手,则非去了交易,不能医交易媒介之病,其理已明。譬如病为手上之疮,而误认为手,舍了疮,在手上求医治,非将手断去不能除去疮之病,非疮愈矣,乃手去也。马氏之共产推断,实同此理。

以上马氏之两点错误,如分离开说,或尚不至对社会发生甚大之损失。马氏之学说,有其一贯之体系,又不能不作关联之主张;故其错误,遂成为人类绝大危险之学说矣。

马氏以环境决定意志之唯物辩证法的中心理论,只讲是不是,能不能,不讲该不该,失去人类理性之光明作用。再加上马氏将现社会之交易病误认为分配病,遂凑成其危害人类的共产主义之大错误,大家勿疑也。

马氏之学说,是由是不是(现实)能不能(渐变)定要不要(突变)。如有说我之批判马氏推断共产社会之根据为错误者,试问马氏本不讲该不该,共产主义由何而来耶?

共产主义又何以危害人类?共产主义,是使人劳动所获,尽交社会;各人生活所需,向社会领用,此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也;盖非此不足以去交易。马氏若以此倡为学说,以之教人,未为不可;以此定制度,其不合公道,不合人情,不适生产,毋论矣。马氏以教育人之事,竟以制度强人行之,正所谓智者过之,贤者过之。盖制度的责任,在限制人占便宜:学说的效用,在勉人吃亏。前者是强迫的,后者是自动的,马氏乃以制度强迫人吃亏,变教人作圣贤,而为强人作圣贤,强而不得,继之以法,人是可以成圣贤,人生来却不是圣贤,今以法惩人不圣贤,其杀人也不知多少。听听俄国强人交粮食,不从而杀之者无数,可以明矣。既要共产,即不能承认家庭负养老畜幼之责,非打倒家庭不能共产。欲打倒家庭,须使父母子女相视等于路人。此不啻强人去理性,而且强人去感情,使人而作禽兽,已祸人类不少;乃欲使父母子女等于路人,不得不先提倡仇父,更进而不得不提倡杀父,故共产党以能杀父者为顶好党员。去提倡父母子女等于路人,已是强人等于禽兽,更进而提倡杀父,是强人做顶坏的禽兽,岂马氏之本心哉?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岂非然哉?

有人说,共产党提倡杀父,是革命高潮中偶然发生之事,非主义之所当然。岂有主张杀父之主义者乎?此实不知共产主义者也。既非打倒家庭,不能共产;主张共产者,又何能不矫枉过正,而不提倡仇父杀父也。为此言者,被人欺之也。

我再说共产主义不够个主义:

主义是道理与需要,两者俱备,始能称之。这就是说,所主张者,一面是合乎人类生存的道理,一面是合乎人类生存的现实需要。欲将此等主张实现于当时,须由学说变为政治,此之谓主义。今共产主义,如上所述,不合乎道理,又不是今日人类生存进化之需要,且更反之,如何够得个主义,其理甚明也。

或谓,共产党现已抛弃共产主义,实行新经济政策,比之按劳分配尚且不远,今此批评,岂非有“搜求人已过错误”之嫌。我不知共产主义者,是认为共产之根本不合人情而抛弃之耶?抑因现在的客观条件尚未成熟,而姑且抛弃之耶?如认为根本不合人抛弃之,余愿受“搜求人已过错误”之责备。如认为时机未成熟而姑且抛弃之,则强人作圣贤,强人作禽兽之人类大杀机,仍伏在共产主义中。强人作圣贤,人固不能,强人作禽兽,人亦不愿;如此杀人,人类将无噍类矣。余此批评,实为余对人类不可卸之责任。

于此短时间,说此等深奥道理,不易澈底。大家可将我物产证券与按劳分配,共产主义的批判两书看看,方易澈底明白也。最后我总括的告诉大家两句话:

一、非实行物产证券,不能消除国国经济侵略的国际战争。

二、非实行按劳分配,不能消除国内劳资不平的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