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二霍山人笔迹记
作者:华夏 明末清初
本作品收录于《过宜言/06

江南霉气最盛,虽灼火流金,而地行者可以屐。于是伏日,家出橐中之积而炙之,一时璨璨眯人,光夺云绮,恍如将军散骑相撄不尽不止。

予居贫,不敢效嚬前修挂长竿鼻,亦素㗁无腹,便可曝积笔资。置有古书数种,而又不善著檄蠹文,任具出没而醉饱焉,心甚妒之。乃拂阶前石,以次运晒,图负暄藏耳,不炎熇畏也。且翻且阅,肩背俱疮。偶想念幸不生殷时;生殷而身司谏,天王圣明,动施炮烙,将若之何?

检至散乱莫纪者,宁静伸之,而得吾父手笔焉。字若新出于鲜。其一则自著年谱,起万历丙子,终天启庚申[1],岁仅四十年闲事耳;其一则近世帝王,自石敬瑭以卢龙十六州地与契丹借兵灭唐,及我大明英宗皇帝辛酉十一月朔京师除各衙门行在之称之日[2],虽无标记,若欲攘夷狄、宦寺及一切蠹国者,以自成一家史也。然止有年月日时已耳。

夏细读之,泪与汗倾。吾父一生履历,具在年谱,可悲可痛,照见须发;而帝王岁月,考诸年谱,创手于万历丁巳,卒业于天启庚申[1]。池杨案雀,研露笔霜。大抵录朱子纲目与续纲目[3],闲有去取,或更其一两字书法。目中俱若有不可忍之境,胸中俱若有不能已之事。交游骨肉有痛心惨目之变,而宇宙民物有大足锥心指发、欲告罔从、欲权莫借之苦,一一刺管于楮,藏意于画,令人定气研想,不啻惊起垂病而吹寒于室也。

敢盥手净存,端楷誊录,颜之《攘史书年》,汇成一集,以志不朽。

虽然,吾父仙去几八载,而此帙何至今乃出也?又何以绝不闻于男等趋庭之日[4],而独发光于败箧也?又何以不及吾父之身减赀以镂定,当贵长安纸价[5],而至今家景寂寥、鹑衣不再食之日,始皎焉挺著也?岂有待与?岂今可以传与?审是则幸矣!

使男授有祖业,什袭如富人,方走臧获发箱箧之珍,何暇虑及坟典?则有赀即可权子母,而家计必倍于昔;亿识屡中而三致干金,若陶蠡[6]润屋文身,我长独擅,又何论宗祖?宗祖可弁髦弃之,何论吾父?吾父可度外置之,安克如今日惠逢手泽而殷殷念相靡已、徙馀此血泪珠迸耶?

吾因吾父而笑天下之愚且拙矣!不遗载策传后,而壤土则刻心营,不使其子孙穷苦自奋,而欲令享素封、衣冠裘马、走沐猴于五都市。而况当其身丰不及子,而不腆或身幸老于丰而子即不腆;与身在不知子已不腆,而尚以丰傲;身丰日哂世之不腆,不屑与不腆者伍,而后竟不敢望不腆者之肩项,遂甘效犬马无从者,可胜计哉?

荣谢升沈,事暗莫知。以理推测,今古皆然。霉气阅此最多,当知海屋筹[7]莫可指数耳。予有感焉,因笔之为记。

时崇祯首元戊辰夏六月日,恬罗现身男夏书于天一隅之若荫万闲斗室中。

  1. ^ 1.0 1.1 天启庚申:明熹宗天启元年(1621年?按:天启元年为辛酉,庚申为泰昌元年/万历四十八年)。此处纪年或有误记或特指。
  2. 英宗皇帝辛酉十一月朔京师除各衙门行在之称之日:指明英宗复辟(天顺元年,1457年),废除景泰帝“行在”之称,复称京师。此处“辛酉”纪年有误(正统六年为辛酉,复辟在天顺元年丁丑),或为作者笔误。
  3. 朱子纲目与续纲目: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及后人续作。
  4. 趋庭之日:“趋庭”指承受父亲教诲之时(典出《论语》)。
  5. 当贵长安纸价:“长安纸价”用左思《三都赋》成,洛阳纸贵典故。意指当时就能使纸价昂贵(轰动文坛)。
  6. 陶蠡:陶朱公(范蠡)。
  7. 海屋筹:用“海屋添筹”典故,喻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