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公议
作者:田况 北宋
宋田况撰。况字元均,其先京兆人,徙居信都。举进士,又举贤良方正。为太常丞,辟陕西经略判官,入为右正言。历帅奏、蜀,擢枢密使。以观文殿学士提举景灵宫,卒。事迹具《宋史》本传。所著有《奏议》三十卷,久佚不传。是编记建隆以迄庆历朝廷政事及士大夫行履得失甚详,五代十国时事亦间附以一二条。盖杂录而成,故前后多未诠次。其记入阁会议诸条,明悉掌故,皆足备读史之参稽,其持论亦皆平允。《东都事略》称况尝作好名、明党二论,极以为戒。而是编内范仲淹、欧阳修诸条亦拳拳于党祸所自起,无标榜门户之私,公议之名,可云无忝矣。又况曾为夏竦幕僚,好水川之役,况上疏极论之,竦不出师,盖用况之策。书中虽于竦多恕词,而于富弼诸人竦所深嫉者,仍揄扬其美,绝无党同伐异之见,其心术醇正,亦不可及。盖北宋盛时,去古未远,儒者犹存直道,不以爱憎为是非也。此本末有嘉靖庚戌阳里子柄一跋,不知何许人,论此书颇详,今仍录存之。商维浚刻《稗海》,以此跋为宋无名氏作,殊为疏舛。今据旧本改正焉。

    太祖承五代易姓之后,知人心未固,以太宗身试囏危,有英睿之断,可以主天下,故居常以主社许之。一日,太宗被疾惫甚,车驾幸其邸,勉令灼艾,因自指所御赭袍示之曰:“此当付谁耶?”末年,友爱弥笃,终以大宝授之。

    太宗纂嗣,下河东,海内生灵寖安,不知有他姓矣。大哉,圣人之烈也!舍其子而立其弟,以公天下,追惟尧、虞之心,岂远是道哉!太宗下河东回,止跸常山,谋伐幽蓟,及不利,班师,遂留驾前刻漏及浑仪于行宫。盖深愤丑虏凭陵,志在必复疆宇,以拔生民,抑亦示艰难于子孙也。庆历甲申岁,予既平保寒叛卒,留治常山,缮葺宫殿,藻垩一新。宴殿特瑰壮,两庑修敞,不减京都集英制度。盖宴犒军校之所也。

    太祖天表神伟,紫而丰颐,见者不敢正视。李煜据江南,有写御容至伪国者,煜见之,日益忧惧,知真人之在御也。

    太祖既下江南,得徐铉、汤悦、张洎辈,谓之曰:“朕平金陵,止得卿辈尔。”因问曰:“朕何如卿国主?”张洎对曰:“陛下生而知之,国主学而知之。虽学知与生知不同,然其知一也。”

    太祖少在兵戎间,累著战功,以至得天下。然以兴隆学校为心,京师建国子监,每舆驾亲临,以观其役。识者知太平之有渐矣。

    王曾仆射有台宰之量,每进擢时材,不欲人归恩在己。初参大政,尝荐苏维甫者可当烦使。维甫至京师,屡造其门,不敢辄干以私。一日,久奉朝请,资用已乏,因旬浣诘旦诣公,语馀遂及身计。公答以他辞,维甫退,所馆已有持敕者在门。乃新命江淮都大发运使,寔朝行之极选也,乃王公九日所署敕也,维甫惭叹久之。其它事多类此。范仲淹被遇极深,尝赞之曰:“久当朝柄,未尝树私恩,此人之所难也。”公曰:“恩若自树,怨使谁当?”识者以为明理之言。

    杨亿在两禁,变文章之体,刘筠、钱惟演辈皆从而敩之,时号“杨刘”。三公以新诗更相属和,极一时之丽,亿乃编而叙之,题曰《西昆酬唱集》,当时佻薄者谓之“西昆体”。其它赋颂章奏,虽颇伤于雕摘,然五代以来芜鄙之气,由玆尽矣。陈从易者颇好古,深摈亿之文章,亿亦陋之。天禧中,从易试别头进士,策问时文之弊,曰:“或下俚如《皇荂》,或丛脞如《急就》。”亿党见者深嫉之。近山东石介尝作《怪说》以诋亿,其说尤甚于从易。谓亿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欲盲聋天下耳目。谓吾学圣人之道,有攻之者,不可不反攻之。譬诸盗入主人家,奴尚为主人拔戈持矛以逐盗,死且不避,岂至是耶?

    范仲淹、富弼初被进用,锐于建谋作事,不顾时之可否。时山东人石介方为国子监直讲,撰《庆历圣德诗》以美得人,中有“惟仲淹、弼,一夔一契”之句,气类不同者恶之若仇。未几,谤訾群兴,范、富皆罢为郡,介诗颇为累焉。

    自朱梁至郭周五十馀年,凡五易姓,天下无定主。文武大臣朝比肩,暮北面,忠义之风荡然矣。

    太祖皇帝天启神赞,举无遗算,开端创制,事未成就,遂厌区夏。太宗皇帝以亲邸勋望,绍有大统,深惩五代之乱,以刷涤污俗,劝人忠义为本。连辟礼闱,收釆时俊,每临轩试士,中第者不下数百人。虽俊特者相踵而起,然冗滥亦不可胜言,当时议者多以为非古选士之法。故真皇嗣位之初,王禹偁首上疏言得失,谓举选非天子亲临之事,请以归有司。然太宗涤污革旧,一新簪笏,则明者亦默知其意焉。

    太宗临轩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贰郡符,迁擢荣速。陈尧叟、王曾初中第,即登朝领太史之职,赐以朱韨。尔后状元登第者,不十馀年皆望柄用,人亦以是为常,谓固得之也。每殿庭胪传第一,则公卿以下无不耸观,虽至尊亦注视焉。自崇政殿出东华门,传呼甚宠,观者拥塞通衢,人摩肩不可过,锦鞯绣毂角逐争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倾羡,讙动都邑。洛阳人尹洙,意气横跞,好辩人也,尝曰:“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

    宝元初,拓跋元昊初叛命,遣人诣阙,表言诸蕃推奉,求朝廷真册。议者杂然,莫知所从。时张士逊、章得象当相柄,陈执中、张观辈筦枢极,皆谓小羌不足忧,遂拒绝之。乃命夏竦帅泾原、秦凤,治回中;范雍帅鄜延、环庆,驻高奴,并拥节钺。虽城洫未完,兵力尚寡,然元昊戒其下,未尝小有侵轶,盖不欲曲之在己也。竦谍知其情,坚守不动,元昊亦逾年不敢辄侵其疆。雍守延既久,以谓羌真小而怯也,屡遣裨校率兵纵掠。元昊既忿,且以为辞,遂并集丑类,入寇延安,乘虚直逼城下。人心震摇,惧必不守。雍檄召刘平自他道出华池赴援。平素轻敌,又兼程而趋,士卒不得休息,及与贼遇,率其下大呼力战,贼亦少却。裨将郭遵骁雄绝伦,跃马跞阵,所向披靡。然贼众十馀万,平与石元孙兵不满三万,贼又委老弱及牛马以饵之,诸军争功蹂乱,无复行列。贼乃尽锐乘之,平等大败,生为贼絷。自尔贼势雄张,官军慑矣。后一年,任福战没于镇戎军之好水川;又一年,葛怀敏陷于定川,偏将以下获全者鲜,皆举军败覆,穷蹙奔溃,诚可痛也。当刘平之战也,尚斩馘千馀级,任福亦伤夷敌人数百,至怀敏则束手就殪,如投陷阱焉。时吕夷简复居相位,语人曰:“一战不及一战。”吁!可骇也。岂承平日久,将卒不练,以至是欤?将天假羌酋以为国患也。

    康定辛巳岁,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尹洙为判官,同诣阙献入攻元昊之策,欲自鄜延、泾原两路出师。夏竦作太师,意不甚主。时吕夷简居上弼,天下之务一断于己,杜衍方副位枢地,深以入攻为非。吕因谓人曰:“自刘平败覆以来,言羌事者人人震怯。今韩、尹健果如此,岂可沮之也?”然吕不计事之可否,而但持此说,识者非之。韩、尹既遂请,即驰驲而西,自畿甸近郡,配市驴乘军须入关,道路拥塞,晓夜不绝。其诸用度尽于关中括取,州县不胜其扰。范仲淹虽与琦同副帅任,己专守延安,不预此议。及师举有期,仲淹固执不可。洙径走延安见仲淹,图为协力,仲淹终不从。琦已驻镇戎军,召诸路将佐兵数万,为出讨之计。元昊遂并兵来寇,欲逆折官军之锋。琦谓诸将曰:“今勇将锐师悉萃于此,而贼辄来犯,其胜必矣。”将佐皆庸人无谋虑,贼又羸形诱之,时委老弱牛畜令官军俘获,众益喜贪功不可遏。琦在壁中,左右争请行,亦有不白而去者,追奔逐北惟恐后。时任福辈竟至好水川,贼所伏劲兵由四山而下,不可胜数,烟尘坌合,前后相失,官军围蹙其中,无复行阵,流矢如雨,杀声震地,任福而下将佐死者五十馀人。如王圭、桑怿者皆骁勇,可备指踪,是日皆不免,人颇惜之。将作监丞耿传,洙友也,力荐于琦,使预谋议。是役也,传从福督战,深为众所归咎,然传亦死于阵。洙乃作《悯忠》、《辨诬》二文以排众说。后洙以他事被鞫,言事者复攻二文欺众,然事往积岁,不复穷考,洙亦自以他罪谴焉。

    拓跋元昊少好兵,父德明时,将兵破甘凉,其可汗自焚,乃俘其妻孥以归,自是益喜战,势亦渐盛。德明死,继拔{上{左未右攵}下瓦}牛京哥城,唃厮啰虽遇敌力战,元昊所部亦伤殁者众,然大势已衄,遂南徙历精城,文法寖弱矣。又其子瞎毡、摩毡角皆叛其父自立。摩毡角素依首领郢成俞龙为谋主,俞龙复纳女于元昊子甯令,伪号梁王者,由是唃厮啰常忧祸发肘腋,意益衰怯矣。拓跋德明承继迁土宇,志在自守,然其下部族时亦寇钞边境,乃公移究诘,则阳言不知。朝廷惟务含贷,以存大体。其号令部署、宫室旌旗一拟王者。每朝廷使至,则撒宫殿题榜置于庑下,使𬨎始出饯馆已,更赭袍,鸣鞘鼓吹导还,殊无畏避。一旦贡表求封册,庙论乃责以藩臣之礼,欲必行天诛,何不思之甚也!

    元昊既志在恢拓,数侵诸蕃境土,邻敌怨之。常选部下骁勇自卫,分为十队,队各有长:一妹勒,二浪讹遇移,三细赏香埋,四里里奴,五杂熟屈得鸠,六隈才浪罗,七细母屈勿,八李讹移岩名,九细母嵬名,十没罗埋布。每出入,前后环拥,设备甚严。又分兵为左右厢,诸酋各选精骑,目为生刚捉生。其厢左距契丹,右抵甘州,有野利、刚浪崖、遇乞三将,号为谋勇者。人或告其有异志,元昊并诛之,而势亦不衰。朝廷东自麟府,西极秦陇,开五路帅府,储重兵以守之。元昊入寇,常并兵一路而来,诸路兵势隔远,不能救援,故败者数焉。加之储㣥供亿,中外殚耗,是以议者欲亟与之和,苟纾一时之弊。

    天禧中,西蕃酋领李遵及郢城温共迎唃厮啰为主,以兴文法,遂逼秦州。时曹玮作州帅,逆战于三都谷,蕃众大败,自后不敢复寇汉境。唃氏后迎李遵、郢城温杀之,又为拓跋元昊侵逼,文法终不能盛。朝廷假以节旌,岁有赐予,唃氏亦时遣人朝贡。

    康定初,元昊扰边,官军覆没。屯田员外郎刘涣抗章请使唃氏,令率众击元昊,以分兵势。自秦州逾四旬方达唃氏,所经道路艰危,非货不行。既见,倨慢,殊无外臣之礼,逼涣拜之。加以言语不通,朝旨不能悉达,徒捐金缯数万而还。议者以谓唃氏危窘,自固不暇,岂能为朝廷困元昊哉?涣策疏矣。

    契丹耶律安巴坚之兴也,其志甚侈,尝得中国锦绮,以其尤精致者藉地,令牧竖污践之。亲近者或问其故,曰:“我国家他日富盛,此曹固践之也。”迹其贪冒之性,岂易餍哉!

    景德初,契丹入寇,车驾幸澶渊。上未尝亲御军旅,意甚惧,比及河桥,欲遂止澶之南垒。时寇准作相,高琼居亲卫,力劝上过北城。上乃躬擐金甲,登堞号令诸军,既四顾,满野皆胡骑,益不自安。准指麾言论自若,上亦深倚之。陈尧叟本蜀人,劝上西巡成都;王钦若南士,谋幸金陵;准曰皆可斩。及虏寇讲和,车驾还京师,准之功无与二。准亦豪俊自负,钦若辈深嫉之。一日,钦若因论澶渊事,曰:“城下之盟,古所深耻。今陛下初御海内,为夷狄陵侮,亦不幸尔。”上曰:“为之柰何?”钦若曰:“非天表瑞贶,盛仪毕备,则不足耸狄人而掩兹丑。”由是上志在奉符瑞,勒功岱岳,以夸戎夏,丁谓辈遂从而希合之。加以承祖宗恭俭之馀,帑藏充牣,内外宝货不可胜计。洎封祀礼毕,玉清、景灵、会灵三宫观成,国力为之耗竭,执事之官赏赉千万,近世以来未有也。

    真宗建玉清宫,自经始及告成,凡十四年。其宏大瑰丽,不可名似。远而望之,但见碧瓦凌空,耸耀京国。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则不可正视。其中诸天殿外,二十八宿亦各一殿。楩柟杞梓,搜穷山谷。璇题金榜,不能殚纪。朱碧藻绣,工色巧绝。甍栱栾楹,全以金饰。入者惊恍褫魄,迷其方向。所费巨亿万,虽用金之数,亦不能会计。天下珍树怪石、内府琦宝异物,充牣襞积,穷极侈大。馀材始及景灵、会灵二宫观,然亦足冠古今之壮丽矣。议者以为玉清之盛,开辟以来未始有也,阿房、建章固虚语尔。天圣岁六月,中宵暴雨震电,咫尺语不相闻,俄而光照都城如昼,黎明宫灾无馀,大像穹碑悉坠煨烬,见者无不骇叹。明肃太后垂帘,对两府大臣雨泣,追念先志,罢宫使王曾相柄,黜判官翰林学士宋绶归西垣。授夏竦以修宫使,力期兴复,朝论喧然,言事者亦竞进说。知难复,乃止。

    太宗志奉释老,崇饰宫庙。建开宝寺灵感塔以藏佛舍利,临瘗为之悲涕。兴国寺构二阁,高与塔侔,以安大像。远都城数十里已在望,登六七级方见佛腰腹,佛指大皆合抱,观者无不骇愕。两阁之间通飞楼为御道。丽景门内创上清宫,以尊道教,殿阁排空,金碧照耀,皆一时之盛观。自景祐初至庆历中,不十年间,相继灾毁,略无遗焉。有为之福,如是其效乎?

    太宗尝问杜镐曰:“今人皆呼朕为官家,其义未谕,何谓也?”镐对曰:“臣闻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考诸古谊,深合于此。”上甚悦其对。

    曹冀王彬遭会兴运,勋效寖著。诸将平蜀,竞掠财货,彬独不犯釐忽,由是太祖益知之。性兢畏不伐,破伪唐回入都城,令监门者但报自江南勾当公事回。及勋望日隆,名宠亦峻,愈谦下诫惧,以保禄位。每出镇藩阃,卑躬待士。遇计台巡视封部,虽朝籍、省部位至下者,亦屏远从者,端笏迓于路左。使者见之,无不愧恐。宾僚或有以过礼为言,彬曰:“上使此人来窥我尔。”其畏惕如此。子孙知义方者,亦能遵其家法。

    曹彬下江南城,李煜面缚就彬请命。彬谓之曰:“国主可归宫,厚有装槖,以备归朝。”煜深德之。诸将争言不可,盖惧其或自引决尔。彬徐曰:“无畏。彼若能死,则岂复忍耻以见吾辈耶?”毕如其言,众皆服其识量。

    曹彬居第卑陋,未尝修广。盖深惧侈满,安于俭德。临终诫诸子曰:“慎不得修第。”厥后遵其遗训,无敢逾者。及中宫升俪,门户翕赫,里巷之间舆马填牣,亦止加丹垩而已。噫!夫人欲之纵,由外物之侈也。据广侈之居以养气体,则俭菲之奉不能充,理势然矣。矧子孙被华腴之荫,不知艰苦者哉!其致满覆也,必矣。如曹王之保家训后,可以为富贵之师乎!

    上既废郭后,群臣无敢言者。时孔道辅为御史中丞,范仲淹居谏职,知不可以片言夺,乃相与率台谏若干人伏阁拜疏。上遣诣中书,谕以废意。时李迪在相位,谓道辅曰:“废后,古亦有之矣。”道辅对曰:“今天子神圣,相公当以尧、舜之道佐之,奈何引古者失道之君废后事以为证也!”迪甚惭,道辅、仲淹皆黜补郡,馀皆罚金而已。疏云:“君者,天下之父也;后者,天下之母也。天下之母可以无罪而废,是天下之父亦可以无罪而废也。”此仲淹之辞。

    陈彭年被章圣深遇,每圣文述作,或俾彭年润色之。彭年竭精尽思,以固恩宠,赞佞符瑞,急希进用。当其役虑时,随寒暑燥湿不知也。有高信臣者,其中表也,馆于其家。见彭年足疾甚,每自朝归第,则亟就书室嘿坐端虑,或呼婢仆脱靴,则疮脓霑渍,亦不自苦,少求休息。一日旬浣,乘间步于廊庑,忽见红英堕地,讶曰:“何花也?”左右对曰:“石榴花耳。”彭年曰:“此有榴树耶?”乃弥年所居之僦地也。其锐进如此。时人目为“九尾狐”,言其才可谓国祥,而媚惑多岐也。乃参毗宰政,未几而亡。

    孙奭起于明经,敦履修洁,端议典正,发于悃愊。章圣崇奉瑞贶,广构宫殿以夸夷夏。奭累疏切谏,上虽不能纳用,而深惮其正。疏语有“国之将兴,听之于人;国之将亡,听之于神”。其忠朴如此。

    孙奭敦守儒学,务去浮薄。判国子监积年,讨论经术必诣精致。监库旧有《五臣注文选》镂板,奭建白内于三馆,其崇本抑末,多此类也。马元儒学精深,名齐孙奭。居丧不为佛事,但诵《孝经》而已,时人称其颛笃。

    国朝以来,京都虽有国子监为讲学之地,然生徒不上三十人,率蒙稚未能成业者。遇秋试诏下,则四方多士竞投牒于学,干试求荐,罢则引去,无肯留者。初,试补监生,虽大芜谬无不收釆,生员得牒以归,则自称广文馆进士。监出一牒,生员输缗二千馀,目为光监,利为公廨之用。直讲置员,但躐为资地,希迁荣耳。自景祐以来,天下州郡渐皆建学,规模立矣。庆历初,令贾相国昌朝判领国庠,予贰其职。时山东人石介、孙复皆好古醇儒为直讲,力相赞和,期兴庠序。然向学者少,无法例以劝之。于是史馆检讨王洙上言,乞立听书日限,宽国庠荐解之数以徕之,听不满三百日者,则屏不得与。由是听徒日众,未几遂盈数千。虽祁寒暑雨,有不却者。诸席分讲,坐塞阶序,讲罢则书名于籍以记日,固已不胜其哗矣。讲员众白判长,奏假庠东锡庆院以广学舍为太学,诏从之。介、复辈益喜,以为教道之兴也。他直讲又多少年,喜主文词,每月试诗赋论策,第生员高下,揭名于学门。介又喜议时事,虽朝之权贵皆誉訾之,由是群谤喧兴,渐不可遏,介不自安,求出倅濮州。言者竞攻学制之非,诏遂罢听讲日限,一切仍旧。学者不日而散,复如初矣。议者曰:学校之设,固治国化民之本也,贤、不肖知之矣。然古今不同,劝导异方。古者举乡命秀,必由于学,舍是而进者鲜矣。今考士升艺,不由于学,思治者失其本而欲以末制驱之,其反为害也宜矣。

    卢多逊,权谋之士也。太祖尝患耶律氏据幽蓟,未有策以下之。多逊进说,愿权都镇州,经画攻取,俟恢复汉土则还跸于汴,闻者异之。

    太宗尝责赵普以不举将帅,普对曰:“昔明宗举石晋,晋选张彦泽;刘高祖拔郭上皇,世宗得太祖,臣岂敢轻举耶?”

    太祖常密遣人于军中伺察外事,赵普极言不可。上曰:“世宗朝尝如此。”普曰:“世宗虽如此,岂能察陛下耶?”上默然,遂止。

    李汉超帅军于高阳关,贷民财而不归之,民挝鼓登闻上诉。太祖召谓之曰:“尔之乡里亦尝为契丹所钞掠乎?”曰:“然。”上曰:“自汉超帅彼有之乎?”曰:“无之。”上曰:“昔契丹掠尔,不来诉;今汉超贷尔,乃来诉也。”怒而遣之。乃密召汉超母,谓之曰:“尔儿有所乏,不来告我,而取于民乎?”乃赐白金三千两。自是汉超奋必死之节矣。

    张咏当太宗朝,时望渐高。执政者忌之,恐有大用,言于上,谓咏有威名,欲以武爵处之,咏闻不乐。一日燕见,自请为武臣,别求三千人赀粮,亲募拳勇之士自卫以备出战。上不许,自是执政无敢议者。

    吕蒙正居宰弼,一日,谏官张观忤太宗旨,送台狱。蒙正翊日不入朝,上遣使问其故,对曰:“臣为宰臣,致谏官下狱,复何面目见君上耶?”上急出观焉。

    雷德骧性刚直,尝为大理寺。值太祖幸琼林苑放鹞子,敕左右有急事即得通。德骧携大理案二道扣苑门求对,左右不敢止之,上曰:“此岂急事耶?”对曰:“岂不急于放鹞子乎?”上大怒,自起击之,德骧稍退。少顷,上悔,召而谢之曰:“朕若得如卿十数辈,何忧天下乎?”

    张咏守益部,时经王小波之乱,遗寇未殄。中贵人宣政使王继恩总兵柄,骄不急贼,咏因教主者不给兵粮。群校诉于咏,咏曰:“即今出则给,若不出则不给。要反,但听之。”继恩翊日遂出捕贼。

    咸平中,王嗣宗、卞衮、王子舆并命为三司使。嗣宗即时赴职,衮、子舆得奉日始视事。衮未几卒于职,子舆以风痹免,嗣宗独无他,终享贵寿。

    太宗任陈恕为三司使,心笇详给。人有言茗榷遗利欲更法者,上以问恕,恕言:“国家用度无所窘匮,恐此法一摇,则三十年不可再定。”上怒,起入禁中,恕不敢退,久之复坐,方可其议。后马元方主计,遂变前法。迄今三十馀年,是非纷然无所归准,如其言焉。

    太宗尝因久旱,欲遣使四方询民疾苦,因谓大臣曰:“天下官吏必有用刑不当者。”时寇准副位枢弼,前对曰:“天下官吏未闻用刑不当者,陛下用刑则实有不当。”上默然久之,问曰:“何也?”准曰:“晋州祖吉受所监临赃,罪不至死,陛下特命杖杀之。参知政事王沔弟犯监主自盗赃,罪至死,陛下以沔故恕其罪。此陛下用刑不当也。”上为之感悟,罢沔参知政事。

    祥符中,军士有告其营将诽毁天书者,上怒,欲鞫正其罪。时马知节在枢府,力言不可,且曰:“天书之降,臣等若非亲承德音,亦未之敢信,矧军校乎?苟正其罪,则军政不能肃矣。”遂止。

    李汉超将劲兵五千,驻高阳关以捍北戎。汉超常患兵少,因遣其子奉章诣阙求益兵。太祖逆谓之曰:“汝父使汝来求益兵耶?”乃赐其子食,已而谓曰:“汝父不能办吾事,则伺契丹斩汝父头,吾当别用能办吾事者耳,兵则吾不益也。”遂解宝带及以金币厚赐焉。汉超乃自奋励,终能北御强寇,不内侵轶。议者曰:太祖以天威神略,戡削多乱,夷狄慑缩,不敢内侵,然亦由将之得人也。汉超以寡御强,未尝挫势,亦由兵精而任专也。今之治边者,兵益冗益败,国用已殚而戎患方炽,诚可浩叹哉!

    张咏在白士间,意概不群。秋试,求荐于大名,上书府公曰:“昨日公府试罢,群口腾议,以咏名在张覃之右。且覃内寔敏直,外示谦和,乐贫著书十五年,未尝一日变节,事继母恭慎,犹初授教时,一家熙熙有若太和之俗。且魏大都也,万人同辞谓之君子。”闻者无不佳咏善让,谓可以劝薄俗。又尝作《声赋》,虽未能高致绝俗,然豪迈有理致。朋游有劝咏以《声赋》贽先达者,咏曰:“取一第乃欲用吾《声赋》耶?”其自负如此。

    张咏所临之郡,无不冠映前后,民爱之如父母。再治蜀,恩威条教,动皆可纪。益人至今谣慕,比户画像祠之,以谓诸葛武侯之后,无逮之者。蜀人性游侈,尝亲舂以勤啬教之,民皆感其意焉。

    张咏守馀杭,时方歉凶,饥民多犯盐禁。咏无问多少,皆笞而遣之,由是犯者益众。逻捕者群入白咏,以为乱国法。咏怡然纳之,遂留夜饮,因自行酒,谓之曰:“钱塘十万户,饥者八、九,苟不以私盐自活,忽焉螽蚁屯炽,以死易生,则诸君将奈何?吾止伫秋成,则绳之以法。”坐者皆服其言,至有泣下者,烛屡跋乃罢。是岁至秋,杭无盗贼,民命以济。又有民家子与姊之赘婿争家财者,婿诉曰:“妻父遗命,十之七归婿,三与子。手泽甚明耳。”咏竦然,命酒酹之,谓其子曰:“尔父可谓有智者矣。死之日,尔甫三岁,故托育于婿也。若尔有七分之约,则尔死于婿之手矣。今当七分归尔,三分归婿也。”其子与婿皆号泣再拜而去,人称神明焉。

    张咏治蜀,承兵乱之后,屯防尚众,四野寇暴未息,城中无旬月之储。乃榜衢市,贱官盐之直,贵米价以博易之。粮廪因之充接,蜀渐安焉。

    张咏性刚急,尝作《鯸鮧鱼赋》,其序略云:“江有若覆瓯者,漾于中流,移晷不没。舟人曰:‘此嗔鱼也。触物则怒,多为鹞鸢所食。’遂索书验名,古谓之鯸鮧,因而赋之,亦欲刺世人之褊薄者。”又为《褊箴》云:“百行同辙,一褊则缺。”其意亦欲自警也。然终以刚直,不跻柄用。后进不知咏者,以谓咏躁愎不任辅弼,何轻诬之甚哉!

    杨亿虽以辞艺进,然理识清直,不为利变。章献太后宠冠妃御,人有讽亿,使上言请升配宫壶,则立可致身二府,亿深拒之。未几,丁谓奏章,称扬后德,当正椒阃,未半岁乃参大政。亿终不悔。朝廷初议封禅,亿谓不若爱民息用为本。后益为邪佞者所排,眷宠寖衰矣。亿性又疏放,言或轻发。时陈彭年方亲幸,每多润色帝制。有谗亿云窃议圣文非亲制者,上不乐甚。一日,召亿入禁中燕,肴酒极丰美,至于杯案之属,皆常所未见者。既而,命小黄门捧书数箱示之,皆文藁也,其中删涂改乙,皆上亲翰。亿皆伏读,盛赞天作之美。上忽庄色曰:“皆朕自作,非假人也。”亿不知所以然,亦不敢自辨,但惶惧而退。未几,以母往许之阳翟弟倚所,得疾,遂请急归侍,不待报而往,但留书时相所,为敷奏而已。上闻之,锡以金缯药剂,未之罪也,亿遂自称疾不出。晁迥、李宗谔皆贻书趣亿归,但假弟倚答书曰:“兄书语失错,喜怒不常,委是神心不定,乃为母奏免官爵。”言者亦请纪其罪,乃除太常少卿,分务西洛,许居阳翟治疾。然门生馆食者尚千馀人,逾年赀用渐窭,乃表述嫉谤所集,赖睿明保辨。再章求典许田,不报。复求归觐,乃就命守汝阳。既而得绿毛龟,表献称瑞。继复求觐,遂召还京师。贡章愿遍谒玉清诸宫,始混和于时辈矣。未几卒。今上亲政,追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张咏正直少合,与杨亿颇相知善。尝遗亿书,云:“世之才豪,须藉智识主之,则豪气不暴,纵不与伊、吕并辔,正合著名,垂范不朽。屑屑罹祸者,自古何限?盖智不及气耳。”“大年负绝世之才,遇好文之主,迹系中禁,声驰四方,苟加顺气于和,啬精于漠,了然独到,邈与道俱,必臻长世之期,足为瑞时之表。”亿文词侈博,落笔即成,生平纂集数百卷,其劬至矣。然皆声韵偶属编组事实,鲜及理之文。咏之书意,真益友之言欤!

    刘平、石元孙既为昊贼所败,边威益削。时夏竦守泾原,乃拜章求罢兵柄,其略曰:“惟保定之穷边,稽有唐之前制,遥兼郑滑,旁总邠宁,领北平三军,洎安西四镇,精铠五万,具装九千,秀实之出奇兵,马璘之提禁旅,御玆西寇,尚或无功,而况营府久荒,楼雉重葺,依然狐兔之薮,莫睹貔虎之师。臣受略之辰,便议营缮,城才板筑,地已冻坚。方卜中春,再程庶役。又以小羌负德,积岁造谋,跨窦融之故区,有呼韩之旧地,广募凶党,十倍贼庭,若不縻之以恩,则当较之以计。方将博求跳荡,精练师徒,窃李牧雁门之机,希羊祜岘南之算。俟衅为动,持重以须,不须百级之劳,冀成岁月之效。岂意邻城狃于常胜,大将堕于奸谋,忽沮我师,顿增贼势。改袭犀兕,属厌糇粮,四校惊嗟,三秦震骇。用儒不效,在理已明。”又曰:“朝那地平,祆巢密迩。回中川阔,贼迳交通。以四万甲兵,备六十城寨。排列险隘,则用军忌分;围聚要冲,又固圉斯阙。以寡制敌,未知所图。”又曰:“资性忧畏,历官艰难。伤弓之禽,闻虚弦而破胆;逸网之兽,罥垂蔓以殒心。”由是数为言事者改换其语以为谑。封章传布,漏泄边机,复引“破胆、殒心”之句为怯懦特甚,示夷狄以弱,不复原其自叙历官艰难之意。后乃诏边臣事有干机密者,并须实封以闻。竦文思精敏,善于叙事,传其章遍于天下,亦颇以此为累焉。

    张知白清俭好学,居相位如布素时,其心逸如也。及病革,上幸其家,夫人恶衣以见。及临知白寝所,见其敝毡缣被,帷帟质素,嗟美久之,亟命辇帐具卧物以赐。后之称清德者,皆以知白为师。丁谓贪权怙宠,敛蓄无厌。南迁日,籍没其赀,奇赂异玩,陈鬻于市。死之日,家益困,诸子相继夭逝,朝廷以其第赐太后弟景宗。后之言侈败者,皆以谓为戒。议者曰:夫约则常足,侈则常不足。常足则乐而得美名,祸咎远矣;常不足则忧而得訾恶,福亦远矣。世有舍乐美而专趋忧訾者,信乎?可谓惑也已。

    明道中,江淮荐饥,始命王随为安抚使,随素无才术,不能拯伤救敝以活流殍,但令人负缗以散丐者。每出则前后拥塞,驺导者不能呵,随方姁姁矜问,示为恩惠,识者无不嗤之。

    天圣中,明肃太后垂帘渐久,阖宦用事,竞欲过尊母闱以徼权宠,上势孤弱,中外疑之。四年冬,仗前诏:至日,皇帝率百僚上太后寿。时范仲淹职秘阁为校理,上疏请皇帝率亲王皇族于内中上皇太后寿,请诏宰臣率百僚于前殿上两宫寿。太后不怿,遣大阉下仲淹章于政府,问其当否。晏殊方为资政殿学士居京师,尝荐仲淹于朝,遂贬职秘阁,闻其事,颇忧惧,亟呼仲淹于第,切责之曰:“尔岂忧国之人哉?众或议尔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苟率易不已,无乃为举者之累乎?”仲淹方对所以当言之意,殊又折之曰:“勿为强辞也。”仲淹退,移书殊,略曰:“若以某好奇为过,则伊尹负鼎,太公直钩,仲尼却侏儒以尊鲁,夷吾就缧绁而霸齐,兰相如夺璧于强邻,诸葛亮邀主于敝庐,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乔仗策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耳。若以邀名为过,则圣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劝。庄生云‘为善无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说,岂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高,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某患邀之未至耳。某昨辄言国家冬至上寿之礼,斯言之有罪,必不疑其幸觊也。敢轻一死,以重万代之法。盖一人与亲王皇族上寿于内,则母子之义亲,君臣之礼异;与百僚上寿于外,是行君臣之礼,非敦母子之义。今两宫慈圣仁孝之德而行此典,则未见其损。奈何后代必有后族强盛,窃此为法,以抑制人主者矣。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傥进用于时,必有甚于今者,庶几报公之清举。如求少言少过之徒,则滔滔天下皆是,何必某之举也。”殊甚惭服。

    吕夷简、王曾同在相府。曾公忠守道,夷简专用小数笼引党类,复纵其子公绰交结人士,盛纳货赂,其门如市。曾知而恶之。夷简权宠益盛,范仲淹辈数于上前攻其短,既而言者相继斥逐,曾寖不乐,然曾性淳厚,又不欲有欺于同列。一日,先白夷简欲面启求退,夷简止之曰:“更俟旬日作表章,当与公同避贤路耳。”而夷简急拜章求罢,不复白曾,曾颇后时。上乃疑曾不能容夷简,曾怒为所卖,乃密陈夷简赃私,坏公朝纲纪。上乃诘曾实状,曾素不知主名,不能对,遂两罢政柄。夷简以使相判许州,曾止以资政殿大学士判郓州。夷简荐王随、陈尧佐作相,二人皆无应务之才,随又多病,数在告,未几为谏官所论,皆罢。上复思夷简,终再用焉。

    薛奎参预宰政,颇质厚任真。明肃太后将行恭谢宗庙之礼,自吕夷简而下皆阿顺听命,独奎抗议不屈,明肃深忌之。然众议已定,遂备法驾容卫,一同帝者,识者颇以为忧。及明肃崩殂,夷简等皆黜补郡,独奎留焉,意将倚以为相。及李迪再居相位,疏直不达时务,上察其材短,未有以济之者。时范讽方以言幸,乃论非夷简不可,奎遂稽于大用以至终,知者惜之。李迪既与丁谓论事得罪迁徙,淹沦久之。上即位,知其名节,深所属意。明肃太后既崩,吕夷简等皆罢钧轴,亟召迪为相。迪朴忠寡材,但务广推恩惠以悦人心。首下诏收叙诸罪废之官、赇污奸狯之人、众所共弃者,皆复爵秩,授以民政。又敕铨选吏登十二考者,不以保任,例改京朝官,得疲软奸赃、眊乱不才者几二百辈。劝沮之法由玆益坏,人望替矣。暨夷简复来,谗间者日至,迪遂降黜,以太常卿知密州。

    范仲淹入参宰政,富弼继秉枢轴,二人以天下之务为己任。谓朝政因循日久,庶事隳弊,志欲刬旧谋新,振兴时治,其气锐不可折。仲淹建议塞荫补之滥,复限以年齿,定磨勘之法,由博士迁尚书外郎,由外郎陞郎中者,非荐慰不以名闻。弼皆赞助其说,果推行之。由是中外希迁赏者煽谤日炽,仲淹不自安矣。先是,京邑群司有大阉诸宦领之,如皇城群牧者,皆卫士国骏,目指气使,动心如意。或十馀岁不代,次当补者徒羡望不可得。弼与韩琦协议,制以三年为率,不得复有干请,久任者悉奏更之。由是阉宦大噪,恶弼如枕干之仇矣。仲淹自以久事右鄙,羌势未宁,愿出使以专西略,遂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弼自以累使北戎,再讲和约,朝廷每论北事多以任弼,乃慷慨许国,力请宣抚河朔,裁辑边务,为预备之计。二人既出,攻谗者接踵而至,谓仲淹、弼不忠,务欲倾摇邦政,觊幸功名。上渐疑之,乃罢仲淹参知政事,知邠州;罢弼枢密副使,知郓州。时谏官欧阳修、余靖辈,咸以协同弼等,箴议时政,渐以他事被逐,目为朋党。浮薄竞肆攻诋,希执政意以致好爵,仕路险薄,益无耻矣。议曰:君子小人各以汇举,盖声应景附,自然之理也。近世并立于朝,以道德相劝摩,为众所媢者,皆指之为党。未知同心一德以济天下者,由何道而可致哉?

    夏台叛命之二年,势益炽横,朝廷疑其有吞噬关中之意,由是献议者请修潼关以拒之。时宋庠参预大政,锐意主其意。遂诏兴板缩,置楼橹战具,回关门而反阖之。关中士民嗟怨,谓朝廷弃之矣。甚者取材兴役,半出于华阴,其民之心可知,然见者则知其无益于备,而徒失民心。朝廷后知其非,悉命撒毁之。

    景德初,契丹大寇河朔,章圣将幸澶渊,中外人情震惧。车驾发京师,六军奏作乐,上疑,问左右,杜镐前曰:“周武伐纣,前歌后舞。”上悦,遂作乐,人情颇安。

    乾德二年,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时中选者唯颖贽一人,自是罢不复举。至咸平中,始复举之,所对策限以三千言。景德后,又先于中书试六论,应系条式者方预临策,益为艰峻矣。近制试论于秘阁,数时之间敦迫取就。旧试制举人纳卷不许逾申刻,盖虑及酉则皇城掩关故耳。有司不详故事,乃不许及申刻,试人视景高下,窘蹙成文,故每三四岁一举,所得不过一二人而已。

    庆历初,夏寇方盛,陕西四路并任儒帅,久而未有成功。时吕夷简为相,上深所注意,夷简因言四帅皆儒臣,于军政非便,奉禄又薄于偏裨,遂皆除观察使,欲责其成功。时范仲淹帅环庆,素为吕所恶,及授命,乃抗章辞让,言“臣闻先王爵以让德,禄以报功。诸侯之失德者降其爵,诸侯之有功者增其禄,此百代不易之典也。又闻贵位者为其近于君也。汉遣御史绣衣持斧,出按二千石。唐御史之出,节度使以军礼见,所以表朝廷之重也。学士丞郎出则居廉察刺史之任,入则复其位。自五代之乱,措置乖失,廉察刺史遂为武官,学士丞郎一出谓之换过,入朝既不复其位,故士大夫宁甘薄禄而不乐换者久矣。况今用兵之际,事系安危,今日之命,理有利害,臣若嘿嘿而受之,一则失朝廷之重势,二则减议论之风釆,三则发将佐之怒,四则鼓军旅之怨,五则取夷狄之轻,六则贻国家之患。何以言之?臣与韩琦并命陕西,初为经略安抚副使,次则分领秦、庆二州,兼本路部署司兵马公事,次则进秩为本路都部署兼经略安抚招讨等使,皆以学士之职行都统之权。是用内朝近臣出临外阃,以节度诸将,孰不以朝廷之势而望风禀律?臣辈亦以内朝之职,每视诏令之下,或有非便必极力议论,覆奏不已,期于必正,自以近臣当弥缝其阙而已。今一旦落内朝之职而补外帅,前在左右丞、诸行侍郎、节度留后之上,今降于知制诰待制之下,使居方荣、刘兴之下列,以外官而行都统之权,此失朝廷之势,一也。又既为外帅,则而今而后朝廷诏令之出,或不便于军中,或害于边事,岂敢区分是非,与朝廷抗论?自非近臣,无弥缝其阙之理,纵降诏丁宁,必令覆奏,而臣辈岂不监前代将帅骄亢之祸,存国家内外指踪之体?此则减议论之风釆,二也。又臣至边,常责将佐当图实效,上报国家,勿树虚声,妄求恩奖。故得岁年以来所奏边效稍稍得实,不至矫诬。臣方经制补葺,以救边防之阙,而西贼昌炽复来。今大臣将三换宠数,将何面目责诸将之实效?此则发将佐之怒,三也。又闻自古将帅,与士旅同其安乐而共其忧患,士未饮而不敢言渴,士未食而不敢言饥。今边兵请给,粗供樵爨醋盐之费,食必麄粝,经逾岁年不治肉味。至有军行之时,羸不胜甲,弃而埋之,负罪以逋,不能远者皆捕而斩之。臣虽痛而不忍,岂敢慢法哉!或有危逼,欲使此等之心同忧患,为国之用,不亦难哉!昔禄山之乱,河北三十馀城俱归于贼者,非皆攻而下之,由于众心无恩,当未危之时,勉以从事,及既危之后,翻然改图,劫长吏以应贼,皆此类也。臣每思之寒心,亦欲获厚禄养敢死之士,以备寇患。今战士养有常廪,赏有常格,臣得千锺之禄,千金之赐,岂敢私与死士哉?徒聚之于家,使彼目而衔之,以待其衅耳。臣恐此辈一旦仓卒,乘怒而发,劫长吏以应贼,为国家之患矣。此则鼓军旅之怨,四也。又臣闻内列三公九卿,外分五侯九伯,以安天下、威四夷也。臣自边上熟户蕃部皆呼臣为龙图老子,至于贼界亦传而呼,且不测其品位之高下也。今贼界沿边小可首领,并伪置观察团练之名,臣若授玆新命,使蕃部闻之,适足取夷狄之轻,五也。由斯以往,必败乃事,宁不贻国家之后患哉?此六者,臣上为国体而辞之也。再念臣世专儒业,遭逢盛时,以文艺发科。陛下擢于秘馆,处之谏司,历天章、龙图之职,可谓清切矣。寒士至此,大逾本望,儒者报国,以言为先,如臣曩者以言事,效贾生恸哭、长太息之说,黩于圣听,中外共弃,屡经贬放,亦以塞朝廷之薄责矣。而臣自追其咎,未尝怏怏,此搢绅之所谅也。前年春延安之战,主将不利,大挫国威,朝廷有使过之议,遂及于臣。逮至延安,竭心悉力而处置之,间不合朝廷之意,既废复用,无所逃遁。臣颠沛十载,灰而复燃者数四矣。自知非将帅之才,岂可以了大事?但国家急难之际,边鄙乏人,臣以事君之心虽知屡困,日勉一日。伺将帅得人,臣则引退丘园,歌咏太平,虽多难之夫,有全归之乐,此臣之所期也。臣粗守廉隅,朝廷岂以贪夫畜臣?落近职而增厚禄,将令常居边鄙,永谢丘园,非臣之所期也。臣本有风眩之疾,闻命以来,心堕气索,不知其涯。缘臣夙夜乃事,精爽已乏,量臣之力,岂堪武帅长为荷戈之事乎?此臣为私心而辞之也。伏望尊号皇帝陛下,垂日月之明,发于独断,追还新恩,许存旧职,则是以内朝近臣经略边事,节制诸将,其体重矣。而况儒臣、武士,所习不同,所志亦异。臣辈不愿去清列而就廉察之厚禄,如方荣、刘兴辈不愿减厚禄而就学士之清列矣。如使四路之帅,上失其势,下挠其志,沮丧不乐,意衰神瘁,则百事隳惰,岂复能振谋发策,为国家长城之倚哉?恐非陛下推委,使人尽心之意也。一昨宰臣坚让三公,虽已行之命,蒙陛下特俞其请,臣今冒犯天威,为国体而辞之者六,为私心而辞之者一,苟不获命,臣当系身庆州之狱,自劾无功冒赏之过,又劾违制之罪,以听于朝廷。假使朝廷极怒,臣得死于君父之命,犹胜贪此厚禄,败名速祸,死于寇乱之手。此臣所以知其退而不知其进也。唯天鉴处之。”夷简睹奏不乐,然逼于物议,未几,并他路皆罢廉察,复学士之职焉。

    寇准在相位,以纯亮得天下之心。丁谓作相,专邪黩货,为天下所愤。民间歌之曰:“欲时之好,呼寇老;欲世之宁,当去丁。”及相继贬斥,民间多图二人形貌对张于壁,屠酤之肆往往有焉。虽轻訬顽冥少年无赖者,亦皆口陈手指,颂寇而诟丁,若己之恩仇者,况耆旧有识者哉!

    谢绛,吴人,雅秀有词藻。景祐中,知制诰,然轻黠利唇吻,人罕测其心,时谓之十一面观音。与范讽同年,素为范所薄。及庞籍讼讽,两被黜。时王尧臣当制,绛求代草其词,籍诰末云:“季孙行父之功,予不忘矣。”盖指讽为四凶也,论者益畏之。未几,出守南阳,遂卒于官,疾亟自噬舌,噀其血肉。闻者深鉴之。

    范讽,齐人,性疏诞,不顾小节。尝忤外计,乃弃官求监舒州灵仙观。庄献太后临朝,闻其俊迈,召拜谏官。好大言捭阖,时亦有补益,当涂者皆畏之。任三司使,阙略财计,议者以为任不适其器。好朋饮,高歌噭呼,或不冠帻,礼法之士深疾之。时人颜太初作《东州逸党诗》以讥,识者亦以讽非廊庙器。未几,被黜,遂卒。

    国家承五代大乱之馀,每朔望起居及常朝,并无仗卫,或数年始一立,名全仗。当时人士或不识朝廷容卫,迄今尚然。太宗朝,尝诏史馆修撰杨徽之等校定入阁旧图,时江南张洎献状,述朝会之制,得失明著。其要云:“今之乾元殿,即唐之含元殿也。在周为外朝,在唐为大朝,冬至、元日,立全仗,朝百国,在此殿也。今之文德殿,即唐之宣政殿。在周为中朝,在汉为前殿,在唐为正衙,凡朔望起居,册拜后妃、皇太子、王公、大臣,对四夷君长,试制策科举人,在此殿也。昔东晋太极殿有东西阁,唐置紫宸上阁,法此制也。且人君恭己南面,向明而理,紫微黄屋,至尊至重。故巡幸则有大驾法从之盛,御殿则有勾陈羽卫之严。故虽只日常朝,亦犹立仗。前代谓之入阁仪者,盖只日御紫宸上阁之时,先于宣政殿前立黄麾金吾仗,候勘契毕,唤仗即自东、西阁门入,故谓之入阁。今朝廷且以文德正衙权宜为上阁,甚非宪度。况国家继百王之后,天下隆平,凡曰宪章,咸从损益,惟视朝之礼,尚自因循。窃见长春殿正与文德殿南北相对,殿前地位连横,街亦甚广博。伏请改创此殿作上阁,为只日立仗视朝之所;其崇德殿、崇政殿即唐之延英殿是也,为双日常时听断之所。庶乎临御之式,允协前经。今舆论以入阁仪注为朝廷非常之礼,甚无谓也。臣窃按旧史,中书、门下、御史台谓之三署,为侍从供奉之官。今常朝之日,侍从官先次入殿庭,东西立定,俟正班入,一时起居,其侍从官则东西对拜,甚失北面朝谒之礼。今请准旧仪,侍从官先次入,起居毕,在左右分行侍立于丹墀之下,故谓之蛾眉班。然后宰相率正班入起居,庶免侍从官有东西对拜之文,得遵正礼。”至庆历三年,予知制诰时,始诏台省侍从官随宰相正班北面起居,其他则无所更焉。

    夏寇既败官军,刘平、石元孙陷没,延州几至不守。范雍日告朝廷益兵,复为诗以言贼事,凡数十章。其传播者云:“七百里山界,飞沙与乱云。虏骑择虚至,戍兵常忌分。啸聚类宿鸟,奔散如惊麇。难稽守边法,应敌若丝棼。”又云:“承平废边事,备预久已亡。万卒不知战,两城皆复湟。轻敌谓小丑,视地固大荒。愿因狂狡叛,从此葺兵防。”又云:“剧贼称中寨,中寨,贼劲悍者也。驱驰甲铠精。昔惟惊突骑,今亦教攻城。伏险多邀击,驱羸每玩兵。拘俘询虏事,肉尽一无声。”盖延州屡得贼中谍者,虽脔其肉且尽,终无一言,故雍诗有云。初,朝廷轻视元昊,边臣奏请,不甚允从。至是,方罪枢臣而逐之。

    冯拯在中书,孔道辅初拜正言,造其第谢之。拯谓曰:“天子用君作谏官,岂宜私谢执政耶?”道辅惭伏而退。后尝谓人曰:“如冯公者未足为贤相,然求之于今,亦未易有也。”

    孔道辅自以圣人之后,常高自标置,性刚介,急于进用。或有劝其少通者,答曰:“我岂姓张、姓李者耶?”闻者多笑之。为御史中丞,以事被黜知郓州,然非其罪,躁愤且甚。至胙县,一夕卒于驿舍。

    孔道辅祥符中为宁州军事推官,州天庆观有蛇妖,郡将而下日两往拜焉。道辅以笏击蛇首,毙焉,由是知名。后郓人石介作《击蛇笏铭》,其文甚激,今具载之,曰:“天地至大,有邪气奸于其间,为凶暴,为戕贼,听其肆行,如天地卵育之而莫能御也。人生最灵,或异类出于其表,为蛊惑,为妖怪,信其异端,如人蔽覆之而莫露也。祥符中,宁州有蛇极妖异,郡刺史而下日两至于其庭朝焉。人以为龙也,举州内外远近,罔不骏奔走于门以觐,恭庄肃祗,无敢怠者。今龙图阁待制孔公,时佐幕在是邦,亦随郡刺史至于其庭。公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蛇惑吾民,乱吾俗,杀无赦。’则以手板击其首,遂毙于前,则蛇也,无异焉。郡刺史下暨州内外远近,昭然发蒙,不能肆其凶残而成其妖惑。夫天地间有纯刚至正之气,或锺于人。人有死,物有尽,此气不灭,烈烈弥然,亘亿百世而长在。在尧为指佞草,在鲁为孔子诛少正卯刃,在齐、在晋为南董笔,在汉武帝朝为东方朔戟,在成帝朝为朱云剑,在东汉为张纲轮,在唐为韩愈《论佛骨表》、《逐鳄鱼文》,为段太尉击朱泚笏,今为公击蛇笏。故佞人去,尧德聪;少正卯戮,孔法举;罪赵盾,晋人惧;辟崔子,齐刑明;距董偃,折张禹,劾梁冀,汉室乂;佛教微,圣道行;鳄鱼徙,潮患息;朱泚伤,唐朝振;怪蛇死,妖气散。噫!天地锺纯刚至正之气在公之笏,岂徒毙一蛇而已。轩陛之上有罔上欺民先意顺旨者,公以此笏麾之。朝廷之内有谀容佞色附邪背正者,公以此笏击之。夫如是,则轩陛之下不仁者去,庙堂之上无奸臣,朝廷之内无佞人,则笏之功也,岂止在于一蛇。”铭曰:“至正之气,天地则有。笏惟灵物,气乃能受。笏之为物,纯刚正直。公惟正人,公乃能得。故笏之在公,能破淫妖。公之在朝,谗人乃消。灵气未竭,斯笏不折。正道未亡,斯笏不藏。惟公宝之,烈烈其光。”

    夏寇叛扰累年,官军频败,关中物价翔踊,天下为之骚动。朝廷欲与之约和,而未有以徕之。范仲淹帅延安,乃使人遗书元昊,称朝廷仁贷惜民之意,许岁与金缯,劝其纳款。书已行,始闻于朝,执政皆不喜。时宋庠参知政事,言仲淹专擅可斩,辞甚坚忮。遂贬仲淹官,知耀州,以庞籍代之。籍亦屡致和意于贼,朝廷又密许籍以柄用,俟和议成然后召。贼乃遣其腹心杨守素入朝讲约,易其名为曩霄;朝廷亦遣使答之,然终不见元昊。久之议乃定,岁赐银绢各二十万疋两、茶六万馀斤。遣张子奭等册元昊为夏国王,复厚赐之。元昊遣人约子奭留于宥州,亦不相见,封册、重币如委之榛莽。子奭由此迁秩,籍入为枢密副使,皆自以为功焉。

    契丹知王师屡为元昊所衄,遂有轻中夏之心。忽遣使萧英、刘六符贻书求关南之地,意谓本石晋所贻旧疆,为周世宗所取,今当复归于北。乃述世宗取地之后,有“人神共愤,庙社不延”之语。自谓与元昊素定君臣之分,世为甥舅之亲。又云:“殊无忌器之嫌,辄肆残人之伐。”英等既入境,乃啸聚杂虏于幽蓟之北以胁我,朝廷乃遣富弼报聘,许岁增金币,以代关南赋输。虏主宗真对弼语言忽慢,谓朝廷轻重在我。与弼言词往反数日,方许纳币。弼归朝,定议别立誓书以往,遂岁增银十万两、绢十万疋,通前数每岁五十万矣。前所与岁币,皆虏遣人至雄州交取。至是弼许辇至虏界白沟,宗真方许之。辇畜之费益不胜其敝矣。又云:“朝廷使介至北,位序甚高;北使至朝廷,则座列颇卑。今既敌国,礼宜均比。”朝廷亦从之。由是虏势益骄矣。

    富弼使契丹报聘,再立盟约。时吕夷简方在相位,命弼讽契丹谕元昊,使纳款。宗真当其言,谓可指麾立定。遂遣使诣元昊,谕以朝廷之意,元昊但依随而已。及杨守素至延州,道元昊语曰:“朝廷果欲议和,但当下谕本国,何烦转求。”契丹界夹山部落呆家等族离叛,多附元昊。契丹以词责问,元昊辞,不报,自称西朝,谓契丹为北边。又言请戢所管部落,所贵不失两朝欢好。宗真既以强盛夸于中国,深耻之,乃举众西伐,聚兵于云州西约五百里夹山之侧,国内扰动,粮馈相继。先是,契丹预峙刍茭,以备冬计。元昊密令人焚之殆尽,且多饿死。及与战,遂败,惧朝廷知之,乃出榜幽州,称元昊归款,自以夸大。其略云:“元昊曩自先朝,求为巨援。拒一方之裂壤,迨三世以袭封。”又云:“枭音易变,犬态多端。忘牢豢之深恩,肆狂悖之凶性。擅诱边俗,巧谍欢邻。罪既贯盈,理当难赦。是用躬驱锐旅,往覆危巢。方迩贼庭,乞修觐礼”云云。然燕人皆知其妄,我之谍者又见舆尸重伤者,相继自西而至,其败益明。然深自藏蔽,惧为朝廷所知。

    元昊未叛前,其部落山遇者归延州,告其谋。时天章阁待制郭劝守延州,乃械锢还贼,示朝廷不疑之意。贼戮其族无遗类,由是西人怨惧,向化之心绝矣。贼为患既剧,朝廷降诏购募,贼中有伪署名职至卑如埋移香者,输诚归款,朝廷重其封禄,至以郡王待之,亦终不至,贼党益固矣。

    庆历三年,既放春榜,时议以为取士浮薄寖久,士行不察,学无根原,宜新制约以救其弊。执政与言事者意颇符同,乃敕两制及御史台详定贡举条制。翰林学士宋祁等上言:伏以取士之方,必求其实;用人之术,当尽其材。今教不本于学校,士不察于乡里,则不能窍名实;有司束以声病,学者专于记诵,则不足尽人材。此献议者所共以为言也。臣等参考众说,择其便于今者,莫若使士皆土著,而教之于学校,然后州县察其履行,则学者修饰矣。故谓立学合保荐送之法。夫上之所好,下之所趋也。今先策论,则文辞者留心于治乱矣;简其程式,则闳博者得以驰骋矣;问以大义,则执经者不专于记诵矣。其诗赋之未能自肆者,杂用今体;经术之未能亟通者,当依旧科,则中材之人皆可勉及矣。此所谓尽人之材也。故惟先试策论,次简诗赋,考式问诸科文义之法,此数者其大要也。其州郡弥封誊录进士诸科经帖之类,皆细碎而无益者,一切罢之。凡为法者,皆申之以赏罚而劝焉。如此则养士有素,取材不遗。苟可施行,望赐裁择其要,令天下州郡并立学校,至秋试投状,必由入学听习,方许取应进士。并先试策,问以经史时务,次试诗赋,以旧制词赋声病偶切拘检太甚,今依自来所试赋格外,特许依效唐人赋体。诸科旧制:对墨义外有能明于经旨、愿对大义者,直取圣贤意义解释,或以诸书引证,不须具注疏。寻降敕旨:“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而兼古今治乱之源,可谓博矣。然学者不得骋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以牵制之,则吾豪隽奇伟之士何以奋焉?士有纯明朴茂之美,而无兴学养成之法,其饬身励节者,使与不肖之人杂而并进,则夫懿德敏行之贤何以见焉?此取士之甚弊,而学者自以为患。议者屡以为言,朕慎于改更,比令详酌,仍诏宰府加之参定。皆以谓本学校以教之,然后可求其行实。先策论则辩理者得尽其说,简程式则闳博者可见其材。至于经术之家稍增新制,兼行旧式,以勉中人,其烦法细文一皆罢去,明其赏罚,俾各劝焉。如此则待士之意周,取人之道广。夫遇人以薄者,不可责其厚。今朕建学兴善,以尊士大夫之行,而更制革弊,以尽学者之才,其于教育之方勤亦至矣。有司其务严训导、精举察,以称朕意。学者其思进德修业,而无失其时。凡所科条,可为永式。”诏既下,人争务学,风俗一变。未几,首议者多出外官,所见不同,竞兴讥诋,以谓俗儒是古非今,不足为法。遂追止前诏,学者亦废焉。

    契丹自阿保机雄据燕北之地,修其国之威法,诸戎遂渐为制。常得中国所赐纨锦,以其尤精致者籍地,使牧竖污践之。亲近者或问其故,曰:“我国他日富盛,是等固当践之。”其用意骄贪侈毒,岂易盈哉!自石晋求援,为耶律德光所立,约为父子之国,岁输绢三十万,举雁门以北及幽州之地为德光寿。自是失其控压之要,縻之无全策矣。虏虽时有聘问,不过丰貂大腊,颠骏数四而已。其邻国曰渤海、女真、室韦、达靼、奚霫之类,皆君奉之。其民慓騺善斗,堪艰苦,但众寡不侔,故为所制耳。梁及后唐时,尚有来贡者,自是阻阂,逼于强力。晋高祖时,桑维翰疏云:“契丹自数年来最为强盛,侵伐邻国,吞灭诸蕃。”盖谓是也。每兴兵扰塞,则传一矢为信,诸国皆震惧奔会,无后期者。每战必衔枚无喧,专指顾令,统帅之下,各有部队。昼则望旗帜,遇夜则或鸣钲、或吹蠡角、或为禽鸟之声,各随部队撒卷而去,至明不遗一骑。军令至峻,常以什伍相分,一人趋敌则什伍俱前,缓急不相赴援,则尽诛之,故其人能死战。而又山后郡县,俗情笃实,高上气武,士农商工四者俱备以资其用。其主虽迁徙出入,非庐帐不居,然有垣垒宫室矣。其民虽瘃堕寒冽,非旃毳不御,然有衣服染缋矣;自开运中德光乱华,尽得晋朝帑实图书。服器工巧,事多摹拟中国,久而益盛矣。始石晋时,关南山后初虏民,既不乐附,又为虏所侵辱,日久企思中国声教,常若媮息苟生。周世宗止平关南,功不克就。岁月既久,汉民宿齿尽逝,新少者渐服习不怪,甚至右虏而下汉。其间士人及有识者亦尝怅然,无可奈何。

    太宗既夷并垒,乘锐直压其境。国中骇怖不知所为,其主与左右聚议,皆曰:“中朝皇帝此来,但欲恢复土宇,幽州垂陷矣,不可不救之,败则委弃深遁,未为晚也。中国既得山后郡县,必不困蹙侵害,我乃倾国抗敌,遂能保有其土。彼民复失所望矣。”自后遣将出师,蹈其境界,顿其营垒,皆欲请命送款,然未能一战而捷,料取全胜,亦彼民之不幸乎?尔后河朔之民,数被其毒,驱掠善良入国中,分诸路落,鞭笞陵辱,酷不可闻。汉民每被分时,父母妻子各随虏骑而去,号哭之声震动天地,见者为之变色,闻者无不伤心焉。及真宗幸澶渊亲征,遂与盟,岁给金缯。虏亦深入自惊,恐王师遮屯要害,断其归路,欣然奉约。自是河朔之民渐有生意矣。

    真宗与北戎修好,遣使称北朝,公卿以下谓事适然,无异论。时王曾为著作郎、直史馆,独抗章曰:“古者尊中国贱夷狄,真若首足。二汉虽议和亲,然礼亦不至均。今若是,是与之抗立,首足并处,失孰甚焉!臣恐久之,非但并处,又病倒植,顾其国号契丹足矣。”真宗深所赏激。然使者业已往,遂已,识者是之。

    王曾知审刑院,法有违制者,报徙,曾请非亲近,以失论从杖。既而外郡有以是具狱闻者,真宗怒,诏令如法。曾执前议,上谨容曰:“若卿议,是无违制者。”曾对曰:“如诏旨,亦不复有失者,天下之广,岂人人尽知制耶?唯上裁幸。”上悟,欣然从其议。因着为令。

    真宗疾弥留,皇太子决政资善堂。刘太后讽宰相丁谓谋临朝,物议忧疑。王曾说后戚钱惟演曰:“帝仁孝,结于民心深矣,今适不豫,且大渐,天下莫不属吾储君。而皇后遂欲称制以疑百姓,公不见吕、武之事乎,谁肯附者?必如所谋,刘氏无处矣。公寔后肺腑,何不入白?即帝不讳,立储为君,后辅政以居,此万世之福也。”后悟,不复有他志。及皇储践阼,遗诏军国事权听后旨,议法久未决。丁谓沿后素志,乃上议:太后朝近臣、处大政;皇帝朝朔望,独见群臣。馀庶务令入内押班雷允恭传奏,禁中取可否即下,不以覆,谓党皆附和以为便。曾对曰:“天下公器,岂可两宫异位?又政出宦人,乱之本也。不可。”乃引后汉马、邓故事,奏:凡御朝,帝坐左,母后坐右,而加帘焉。奏事以次,如常仪。纳之。已而治定陵,谓果与允恭谋改吉卜,幸咎祸事败,抵罪。谓党佑之曰:“谓首被顾托,请以议功。”曾曰:“谓事干宗社,议功不及。”卒放谓于朱崖,佑者亦废。先是,谓用事,威赏皆专达,不请于朝。谓已窜,冯拯继为上相,复蹑故迹。曾喻以祸福,拯深怨之。自是事皆决于两宫。然太后稍自尊侈,既上尊号,乃欲御天安殿路寝受册,曾执不从,遂降御文德。由是大失太后意旨,及玉清宫灾,曾为宫使,乃免相,出知青州。知者谓曾之大节,邦家赖焉。

    故相李昉,尝谓其子宗谔曰:“自太祖临御以来,百司人吏难于选补,台省旧规渐成废堕。吾罢相为右仆射,都省并无旧吏,惟私名散官数人,主掌案籍而已。举措应对,山野特甚,省中故事,懵然不知。会敕集三署官议事,省吏以状来报,吾诘之曰:‘三署官议事,仆射入省乎?’曰:‘不知也。’‘台省官与丞郎尚书杂坐乎?’曰:‘不知也。’‘掌名表郎官与监议御史何向而坐?’曰:‘不知也。’‘左右丞与尚书坐,孰为主?’曰:‘不知也。’吾为主客郎掌诰日,时尚书张昭、李涛、杨昭侃、右丞赵上交、中丞刘温叟以耆儒宿德俱在班行,屡陪诸公于都省议事。大凡在内庭论职不论官,入都省论官不论职。如学士带两省官及都省官,议事之日,入都省并缀本班坐。每议事,有司于都堂陈帟幕,设左右丞坐于堂之东北,面南向;设中丞坐于堂之西北,面南向;设尚书、侍郎坐于堂之东厢,面西向;设两省常侍、舍人、谏议坐于堂之西厢,面东向;设知名表郎官坐于堂之东南,面北向;设监议御史坐于堂之西南,面北向。又设左右司郎中员外坐于左右丞之后,设诸司郎中员外坐于尚书、侍郎之后,设起居、司谏、正言坐于给舍谏议之后,并重行异位。故事:左右仆射、侍中、中书令,是为四相。自唐开元之后,仆射不知政事,然非军国大事不入省会议。议事之日,三署官早赴省就次,所司先以所议事状遍呈郎官,略知大意,然后所司引知名表郎官执所议黄卷升厅,就本位立,次引监议御史、次引小两省官、次引郎中员外、次引三院御史中丞,各就本位。然后左右丞升厅,所司抗声曰:‘揖。’群官揖讫,各就坐。知名表郎官以黄卷授所司,捧诣左右丞,左右丞执卷展读讫,然后授于中丞,中丞授于尚书、侍郎,遍至群官读讫,复授于知名表郎官,始命进饮食。所司捧笔研立于左右丞之前,一吏抗声曰:‘请定议。’左右丞揖群官讫,然后乃取幅纸书所议事,署字于其下,遍授四座。监议御史命一吏抗声曰:‘有所见不同者,请不署字。’食既讫,所司复抗声曰:‘食毕,揖。’群官对揖讫,各降階出就本位,以所议可否,共列状进入,以官高者为表首,异议者于阁门,别进状论列。如诸司三品以上、武班二品以上,并入省议事。即诸司三品坐于尚书、侍郎之南,东宫一品坐于尚书郎之前,武班二品坐于给舍之南,并绝席异位。如议大事,仆射、御史大夫入省,惟仆射至厅下马,馀官并门外下马。设仆射大夫位于左右丞之前,并重行异位,执笔署字皆仆射专之矣。故徐铉在省,多知典故,亦言江南见旧儒所说议事之仪,与吾所记略同。因命写一图授省吏,未知此辈能遵守否?”当昉言此时,都省犹时复议事。近年以来,此事都废,惟议谥法,则群官一集于都省。郎官由经科入仕者,多不知学术,但饮食署字而已。议罢出省,人或问其所议,有全不知所谓者。两制中浅隘者,又耻与曹次列,多辞以故不赴集,由是体益隳焉。

    夏寇扰边,关中科敛频仍,民力大困。掌计漕者迁徙靡宁,无久职之计。人户逃移几半,公私窘蹙。及吴遵路为都转运使,虽究意利害,而分九等户为三十七等,以均徭役。然民益怨扰,不知所措。

    契丹既有幽蓟及雁门以北,亦开举选以收士人。幽州刘氏昆弟,其名曰:二玄、三嘏、四端、五常、六符,皆被任遇。三嘏、四端复尚伪主。庆历四年秋,三嘏携嬖妾偕一子投广信军,词情悲切,自言伪主皆有所私,久已离异。今秋虏主迫令再合,伪主凶狠,必欲杀其妾与子,故归朝廷。颇论其国中机事,言虏主已西伐元昊,幽蓟空虚,我举必克。所陈凡七事,复为诗以自陈云:“虽惭涔勺赴沧溟,仰诉丹衷不为名。寅分星辰将降祸,兊方疆㝢即交兵。《春秋》大义惟观衅,王者雄师但有征。救取燕民归旧主,免于戎虏岁称兄。”朝廷以誓约既久,三嘏虏婿,位显,恐纳之生衅。又移文边郡,蹑知三嘏来迹,求索峻切,期于必得,不则举兵隳好矣。朝廷乃遣还。三嘏复由西山路入定州境,所至以金赂村民求宿食,势益窘,定帅遣人搜索,拘送虏界。比三嘏至幽州,其妻已先在矣,乃杀其妾与子,械三嘏送虏主帐前。以其晜弟皆方委任,遂贳三嘏死,使人监锢之。议者深叹惜其事。

    天禧末,真宗圣躬多不豫,丁谓当国,恣行威福。时刘筠在翰林,守正不为阿附,谓深嫉之。筠乃求出为郡,止授谏议大夫,守庐州。筠拜章求兼集贤院学士,谓沮之不与。筠舟至淮上,遇水暴涨,作诗云:“行行极目天无柱,渺渺横流浪有花。客子方思舟下碇,阴虬自喜海为家。村遥树列晴川荠,岸阔牛分触氏蜗。鸢啸风高诚可畏,此情难谕坎中蛙。”识者美其忧思之深远焉。谓败,复召入翰林为学士,以诗别同僚云:“一辞銮署忝英藩,两见黄华媚翠樽。政懦每怜民若子,岁丰还喜稻成孙。离愁且饮贤人酒,密对须求长者言。入奉清朝咸一德,晨趋岂叹鬓霜繁。”

    祥符中,中书试制举人六论毕,吕夷简及布衣周启明将被亲策。执政以为封禅有期,将告成功于天下,不当复访人以得失,遂报罢。夷简特升职倅郡,启明免将来进士乡荐。启明乃归括苍隐居,聚徒讲学,不复仕进,时论高之。

    江南徐铉归朝,儒笔履素,为中朝士大夫所重。王溥、王祐与之交款,李至、苏易简咸师资之。李穆尚书有清识,尝语人曰:“吾观江表冠盖,若中立有道之士,惟徐公近之耳。”平居自奉寡俭,食无重肉。人或问其故,铉曰:“亡国之大夫已多矣。”时王师已围建业,李后主欲命使于交兵之间,左右咸有难色。铉乃请行,后主抚之泣下,曰:“时危见臣节,汝有之矣。”后太宗诏铉撰《江南录》,末乃云:“天命归于有宋,非人谋之所及。”太宗颇不悦。又其国潘佑以直谏被诛,铉深毁短之,知者谓其隐恶太过,非直笔也。

    夏国元昊取契丹女,伪号为兴平公主,乃宗真之姊也。元昊待之甚薄,因晚被病,元昊亦不往视之,以至于殁。宗真虽忿恨,然亦无如之何,但遣使慰问之而已。朝廷不知其故,以为元昊畏耶律之强,讽宗真使促元昊归款,失之甚矣。

    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权尹京府,自以言事被用,以谏诤为己责。吕夷简作相,气势熏炎,无敢迕者。仲淹屡犯其锋,夷简深怀忌惮,但博示含容,以亲仲淹。仲淹终不合,每对上言夷简纤邪不忠,宜制其渐,因泛论汉世莽、卓阶乱有胎,由辨之不早致然。其语漏泄,谮诉者日至矣。上遂疑仲淹离间大臣,徼幸进取,落待制职,出知饶州。言事官无敢辨之者,皆言仲淹不当指夷简为莽、卓。时尹洙、余靖、欧阳修皆仇书三馆,相与愤切。洙遂诣政府,请与仲淹皆贬为党人。靖上书言:“臣闻位疏而言亲者,罪也;知浅而言深者,妄也。臣故抵罪抵妄,辄有开陈者,怀忠事君,不敢自爱,万一益国,虽死无恨。伏闻今月九日以吏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范仲淹落职,守本命,差知饶州。臣窃谓仲淹秉忠朴之心,怀直谅之节,不识忌讳,有可矜愍。观其临事不苟,言必忤上,竭忠奉国,夫岂私其身哉?去岁自贬所召,居顾问之职,尔时正人端士酌酒相贺,喜陛下纳善思治,招徕忠谠,真圣帝哲王聪明之政也。今玆遽闻以言获罪,左降僻远,事出不意,惊动耳目。何其进之太暴,而退之太速乎?然则仲淹若以官政阙失,自取罪戾,国有常典,谁敢议之。今以刺讥大臣,指讦时政,而不示含恕,重加谴谪,臣深为陛下不取也。昔尧舜之帝、商周之王尝云谔谔以昌,不闻诽谤为罪。况仲淹前所言在陛下母子夫妇之间,犯颜逆耳最其大者,以其言合典礼,尚加优奖。正人端士所以相贺者,以陛下屈情徇道,超越前古若是者也。今因进对之际言大臣前短,纵令谋论疏阔,褒贬过当,断在陛下听与不听耳,安可与谗邪同罪乎?至如汲黯在庭,毁平津之多诈;张昭论将,以鲁肃为麄疏。汉帝、吴王熟闻此议,两用无猜,岂损令德?臣今越职而言者,非不知百官内外各有职分,但以谏官、御史畏罪而未言,遂恐庶人之议不得上达,故敢不避诛放。臣之所言,亦非营救仲淹。何则?仲淹自大理寺丞四五年间至吏部员外郎,比于长流,此乃逾涯之宠。今虽落职,寔于仲淹之身未有所损,但所论者国家大体耳。古者斥去直臣,皆玷累盛德,故多含垢忍怒,以示容纳。彼非不能快意行事,盖惜千古之名耳。陛下自专政以来,三逐言事者矣。若习以为常,不甚重惜,则恐书于史册,亏玷太平之治,钳天下之口,塞陛下之聪,在此举矣,可不慎乎?臣披沥肝胆,冀陛下察之。伏望陛下以舜察迩言为念,以汉招直谏为谋,常以壅塞是忧,不以诽谤加罪,追改前命,无重过举,则天下幸甚。”书奏,夷简内不自安,乃谪洙、靖官以拒来者。欧阳修乃移书司谏高若讷,责之曰:“高君足下,予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榜,始识足下姓名,时予年尚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以文章有大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问予友尹师鲁以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不使予疑之也。自足下为谏官,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辨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又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特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于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自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耳,虽朝之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反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且希文果不贤耶?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耶?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耶?望之与章果不贤耶?当时亦有谏官,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耶?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耶?况今之人未可欺也。伏以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容纳言论,如曹脩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诤臣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官耳。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任而不言,便当去之,而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有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以不贤者责也。若犹以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日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官之一效也。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事,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聊布区区。”若讷得书怒甚,乃缴其书,奏之曰:“伏睹敕榜节文,范仲淹言事惑众,离间君臣,自结朋党,妄自荐引;及知开封府以来,区断任情,免勘落天章阁待制,知饶州,及谕中外臣僚事。臣以位备谏列,自仲淹落职之后,诸处察访端由,参验所闻,略与敕榜中事符合。臣风闻本人谋事疏阔,及躁愤狂肆,陷于险薄,遂有离间君臣之罪。臣既见朝廷行遣未至过当,固不敢妄有救解也。十六日,有馆阁校勘欧阳修,令人力持书抵臣,言仲淹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班行中无与比者。谓臣为御史里行日,俯仰默默无异众人。责臣今来不能辨仲淹非辜,乃庸人常情,作不才谏官,乃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不敢一言。在其任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言臣犹有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及谓臣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臣以庸鄙,承乏谏宪,屡贡狂斐,以罄丹赤。夫犬马犹知其主,况臣早闻忠义,久预搢绅,衣君之衣,食君之食,权臣皆非亲旧,立朝最为羇孤。陛下仁明,未尝滥罚,岂顾望而惧柄位之臣哉?臣为御史谏官,相继将及二载,每闻诏令不便,奸邪慢朝,授任非宜,兴造未当,虽有中书已行之事,臣屡尝率意言之,介然誓心,不知忌讳。至于微小之事,耳目不接,则不敢喋喋,上烦圣听,以沽邀名誉也。奏对应在,皆可验之。臣与欧阳修交结素疏,未尝失色,非意凌犯,固不可校。然本人谓范仲淹班行无比,称其非辜,仍言今日天子、宰相忤意逐贤人,责臣不贤。臣谓贤臣者,国家恃以为治也。若陛下以忤意逐之,臣合谏诤,宰臣以忤意逐之,臣合论列。以臣愚见,范仲淹顷以论事切直,比来亟加进用,知人之失,尧、舜病诸,忽玆狂言,自取谴辱;宽大之典,固亦有常。修乃谓之非辜,称其无比,仍谓天子以忤意逐贤人。诚恐中外闻之,所损不细。臣所以徘徊迫切而不敢自隐也。”事下中书,夷简乃贬修为峡州夷陵令。时王曾同在相位,意甚不平,然不能救止,但令亲识宽谕贬者而已。同年生蔡襄乃作《四贤诗》,叹美仲淹等。其咏修诗诮高若讷云“袖书乞怜天子旁”,人到于今讽诵且笑之。然“朋党”之说兆于玆矣。

    马亮尚书典金陵,于牙城艮隅掘地,得汞数百斤,鬻之以备供张。其地乃伪国德昌宫遗址,铅华之所积也。李氏区区窃据江表之地,而渔色奢纵如此,欲求国祚长永,其可得耶?

    石介为太子中允,国子监直讲,专以狂直沽激为务,人多畏其口。或有荐于上,谓介为谏官者,上曰:“此人若为谏官,恐其碎首玉阶。”盖疑其效刘栖楚也。

    曹利用由和戎之功,渐被擢用,以干理称,及当枢柄,益尽忠力。刘后垂帘听政,利用自以亲承顾托,庶事公执。时中官依刘氏之势,多求徼幸,利用屡抑其请,由是谗嫉日至。因其从侄汭于乡墅间服黄袍为戏,构成其狱,以至迁逐。中使乘驲监其后,日夕诟迫之,至襄阳驿舍自缢而卒。时人皆知其冤。利用自居贵位,积聚巨万而不知散。又常为寇准所薄,准窜雷州,利用亦有力,人亦以此非之。

    康定元年春,夏戎犯延安,我师不利。朝廷以保障众多,有分兵之患,不可守者悉命罢之。寇益骄,侵掠不已。种世衡者,时在鄜州幕中,上言:“延安东北二百里,有故宽州之地,实当贼冲。可以外固延安,渐图银夏之旧。”朝廷从之。用世衡董其事,且战且城之。然据险无泉,众惧不可守。浚五十丈,复有巨石,兵徒皆曰:“是岂可井哉?”世衡命攻其石,屑而出之,凡一畚偿百金。久致其力,果得泉,甘且不耗,水乃大足。自兹西陕堡障患无泉者,悉如世衡募工力致,无不济者。诏名为“清涧城”,以世衡知城事。寨下属羌,率持两端,向背不常。世衡入其部落,劳问亲近,无所疑间,属酋皆附之。建营田二千顷,岁得其利,人颇称之。

    伪蜀欧阳炯尝应命作宫词,淫靡甚于韩偓。江南李煜时,近臣私以艳薄之词闻于王听,盖将亡之兆也。君臣之间其礼先亡矣。

    成都刘备庙侧,有诸葛武侯祠,前有大柏,围数丈。唐相段文昌有诗,石刻在焉。唐末渐枯瘁,历王建、孟知祥二伪国,不复生,然亦不敢伐之。皇朝乾德五年丁卯夏五月,枯柯再生,时人异焉。三国至乾德初,历年一千二百馀,枯而复生。予皇祐初守成都,又八十年矣,新枝耸云,并旧枯干并存,若虬龙之形。

    王建子衍,嗣于蜀,侈荡无节,庭为山楼,以彩为之,作蓬莱山。画绿罗为水纹地衣,其间作水兽芰荷之类,作折红莲队,盛集锻者于山内鼓槖,以长龠引于地衣下,吹其水纹鼓荡,若波涛之起。复以杂彩为二舟,辘轳转动,自山门洞中出,载妓女二百二十人拨棹行舟,周游于地衣之上,采折枝莲到階前出舟,致辞长歌复入,周回山洞。俄而唐庄宗遣使李严入蜀,复作此舞以夸之。严归贡策,未几灭王氏。

    太平兴国戊寅岁,程羽守益都,时立春在近,县吏纳土牛偶人于府门外,观者颇众,主人恐其为人所损,遂致厅事之左。适程出视事,怪问之,主者以对,程叹曰:“农夫牧竖非升厅之人,兆见于此,不祥莫大焉。”当时闻之以为过论。至甲午岁,果有村氓叛,窃入据城邑焉。人亦服其理识。

    成都有唐剑南西川安抚副使冯涓撰《重起中兴草玄寺碑》,序会昌大中年释寺废兴之事。其略云:“释氏不可以终废者,由学徒之心一也;国令不能以终行者,由时代之意殊也。”予读之数四,亦诣理之言也。

    故相陈尧佐既终,家居于郑。翰林学士李淑知郑州,诸子纳其父行实于淑,求神道碑文。淑怨尧佐素不荐引,虽纳其润赂,文有讥薄之意。陈子哀诉,求为改削,淑终不从。其家耻不立石,因摭淑在郑时《咏柴陵诗》奏之,云:“弄驷牵车挽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榛断陇才三尺,刚道房陵半仗来。”淑自负文藻,急于柄用,众恶其阴险,每入朝则搢绅为之不安。上渐知之,故久留外郡。其诗寔由怨怼而作,遂罢禁林,主钥南都。淑上章自理不已,后因持服,遂留京师。

    唐庄宗遣郭崇韬副魏王继岌平蜀,既而疑崇韬,赤其族。俄又杀河中府冀王朱友谦三百口,又诏西京留守至洛守上东门,伺岐府节度使李从曮至,欲诛之,诸侯无不忧惧。闱尹纵权,倡优富宠,而师旅穷匮,恩赏不流,遂至贝州之乱。先是,蕃汉都总管宣武军节度使李嗣源,本蕃人,姓名邈结烈,虽有佐命大功,庄宗既得天下,颇疑之,尽夺兵权,处以闲逸。至是闻变,急起嗣源将兵讨之。洎至邺,诸军推以为主,嗣源涕泣,告其副霍彦威曰:“与君受命讨贼,岂料天时人事如此。然诸军只因饥寒思乱,当奏加恩赏,以图安靖尔。”亲卫指挥使元行钦不能审其由,径奔洛阳告乱,涂中逢嗣源子金枪指挥使从璟,驱之同见庄宗,遂斩从璟,自将以御之。距汴城五十里,闻嗣源入汴,军溃而归洛。时属中官乘驲就长安,杀伪蜀王衍一行。枢密使张居翰叹曰:“上方寸已乱,一行五千馀人,岂可尽杀?”乃改“一行”为“一家”。及“绛霄之祸”已三日,而杀王衍一家使人方到长安,蜀人冤之。

    庆历中,有宋禧者为侍御史。禧介廉善士,学术议论则非其素。属亲事官谋乱,夜梯殿庑入禁中,垂致不测,既而擒获。上惊怖累日,厚饬宿卫,常有戒心。禧上言请市罗江狗置内中,以备守御。人皆传以为笑,目之为罗江御史。未几,罢出外任。噫!禧之意忠矣,而思之不精,遂取众诮,言不可不慎也。

    后唐明宗亲讨宣武军节度使朱守殷,宿将,同光末,赵在礼邺中乱,从明宗讨伐。及人情变革,遂与霍彦威同立明宗。寻判诸军诸卫事兼河南尹,旋除宣武军节度使。时枢密使安重诲用事,汴之财利多遣中人筦榷之。守殷军用不给,累表抗论,重诲既与复夺之,守殷不平,颇出怨言。重诲奏其反状,明宗亲帅师讨之。车驾至汴,守殷自以本无不臣之意,为权臣诬奏,登城门望明宗扣头,号哭称冤。明宗思其功,许以开门自新,重诲已麾军登陴,势不可遏,城陷诛之。

    章圣祥符中,行封祀之礼,兴造宫观以崇符端。时王旦作相,迎合其事,议者或非之。旦谓人曰:“自古帝王或驰骋田猎,或淫流声色。今主上崇真奉道,为亿兆祈福,不犹愈于田猎声色之惑欤?”

    宋庠、叶清臣、郑戬及庠弟祁同年登第,皆有名称。康定中,庠为参知政事,戬为枢密副使,清臣任三司使,祁为天章阁待制。趣尚既同,权势亦盛,时人谓之“四友”。吕夷简深忌之,指为朋党。俄有无名子作谤,庠有“天下文章惟独我,榜中龙虎更无人”之句,馀韵甚多,深讦庠之私短。语寖上闻,乃尽罢四人为郡,仍降诏天下,戒朋比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