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卷上
卷中

    徐爱引言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1]。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2],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馀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以下门人徐爱录

    1

    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3]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使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2

    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3

    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4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于是日又有省。

    5

    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6

    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茍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贀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7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8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4]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9

    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10

    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生,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11

    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文中子远甚。”

    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𫍢𫍢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义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者始一。《》、《》、《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末,虽欲变以之俗,已不可挽,况乎?又况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则祖述之,于则宪章之。之法,即是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事业施之于,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12

    又曰:“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13

    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14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声,声淫。’又曰:‘恶声之乱雅乐也。’、‘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徐爱跋

    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曰仁所录[5]

    以下门人陆澄录

    15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遂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6]

    16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7]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17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18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19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色变,议拟欲有所辩。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榖,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20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21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22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然之上善无尽;恶如,然之下恶无尽。使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23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24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8]

    25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功,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26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27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28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29

    问:“门言志,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晰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30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31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9]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32

    “虚灵不眛,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33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34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35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馀’,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36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37

    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10]。”

    38

    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39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40

    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41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42

    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43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乃致国请戮。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群臣百姓又必欲得为君。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使之复君国。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11],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12]。”

    44

    在鸿胪寺仓居[13],忽家信至,言儿病危,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链。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45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46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47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48

    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14],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49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15],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16],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17]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18]。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50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19]

    51

    问:“孔子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使不得纵恶而已。”

    52

    [20]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53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54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55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56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57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58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59

    问“哭则不歌”。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60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61

    问《律吕新书》。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21],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62

    曰仁[22]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23]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63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64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24]。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65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25]。”

    66

    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著;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67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茍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之乐、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68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69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26]。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70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71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72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27]、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73

    问“志至气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74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75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76

    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28]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77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78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著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79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80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81

    尚谦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82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83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84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著不循,讲人欲来顿放著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85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86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87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88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89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90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佛。”

    91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92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93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94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29]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30]

    以下门人薛侃录

    95

    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31]

    96

    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97

    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

    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98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馀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99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而厕之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链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链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链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100

    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101

    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

    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32]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埋,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33]。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什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34]?”

    102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35],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103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104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36]。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105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106

    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107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链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心地,动辄要做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可哀也已。”

    108

    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109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110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111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112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113

    黄诚甫问“汝与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114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115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37],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38],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39],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116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40]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馀。日不足者,日有馀矣;日有馀者,日不足矣。”

    117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工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著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118

    惟干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119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120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121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122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良久曰:“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著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囗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著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著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123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

    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124

    萧惠好仙、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41];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42],汝尚自不会。”

    125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126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什么死生?”

    127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肯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128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功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时,乘了辂,服了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129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馀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举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注释

    1. 俟,待。
    2. 二氏指佛与道。据钱德洪(1496-1574)等所编王守仁《年谱》,王三十一岁,“渐悟仙、释二氏之非”。
    3. 《王文成公全书》本,新讹作亲,据闾东本改。
    4. 塞字本张载“天地之塞,吾其体”(《西铭》)。
    5. 南本作“门人徐爱曰仁录”,此后有小段文如下:曰仁所纪凡三卷,侃近得此数条,并两小序,其馀俟求其家附录之。正德戊寅(1518)春薛侃识。
    6. 南本、闾东本,此条前尚有一条:“先生曰:‘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全书》本载此条于第24条与第25条之间。
    7. 道教炼内丹,以母体结胎比喻凝聚精、气、神三者炼成之丹,曰“结圣胎”。
    8. 《全书》本此条下有一条:“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因与第95条重出,故删去。又南本、施邦曜本(以下简称施本)、俞嶙本(以下简称俞本)此条后多一条:“‘千古圣人只为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这件事’。”又参见第145条:“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
    9. 南本“到”作“倒”。
    10. 谨独即慎独。
    11. 言刘邦诏尊其父太公为太上皇一事,见《汉书》卷一《高帝纪》。
    12. 王守仁不同意胡瑗及朱熹正名则必须废辄立郢之说,故揣测或是如此,以求符合孔子原意。
    13. 王守仁于正德九年(1514)陞南京鸿胪寺卿。陆澄等从学于此时。鸿胪寺乃掌赞导相礼之官。仓居,卫舍暂住。
    14. 语本程颢:“心要在腔子里。”(《二程集·遗书》卷三)
    15. 科:分科考试取士。贡:荐举优良生员入仕。传奉:不经吏部,拉拢宫廷关系做官。
    16. 上一截:心性等道的精细微妙的方面。下一截:实事等道的显著直接的方面。
    17. 四家:记诵、词章、功利、训诂。
    18. 鲜,少。
    19. 蓍,用蓍草筮吉凶,重在数。龟,用龟甲裂纹卜吉凶,重在象。
    20. 施本、俞本,“问”上有“惟干”二字。惟干,冀元亨(1522卒)。
    21. 古代以芦草薄膜之灰置于律管,以占气候。如冬至节,律中黄钟之宫,则黄钟管之芦灰飞动。
    22. 曰仁系徐爱字,此为《传习录》中由王守仁弟子所说的唯一的一条语录。
    23. 指朱熹以“穷理”释“格物”之说。
    24. 或断句为:“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
    25. 施本、俞本,“在”作“耳”。
    26. 根据邵雍的《皇极经世书》,一元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27. 施本、俞本,“货”作“好”。
    28. 一应:一切。
    29. 俞本,“却似”作“却是”。
    30. 南本,此下有“右门人陆澄录”。
    31. 闾东本、宋本、南本无此条。闾东本在第1条前有一条:“先生曰:‘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侃问”二字作“先生曰”。
    32. 王本,“老”作“氏”。
    33. 王本,“亦然”之后,有“本无内外,本无彼此”八字。
    34. 王守仁此处言“物无善恶”,又言“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35. 头脑:判断力。
    36. 天君:心。百体:身体各部。
    37. 王本,“种”作“根”。
    38. 王本,“完”作“充”。
    39. 刊落:删削。
    40. 识见:外向求知。
    41. 人事问,人事应酬常语。
    42. 王守仁此处用机锋。“一句”指上句“为圣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