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百禄府君生平迹为明居缘起 中华文库

余不习他长，颇善识能言已往事，不谬亦不遣。犹记在金撒离喝军时，多居凤翔。四太子以撇离喝军与刘夔攻宋和尚原，余始从兀术挫衄。余随南人投金者俱北。顷之，有谈朝事者曰：“南朝遣使臣议和，自今可弋息无事矣！”其一曰：“都元帅未许也。刘豫请师，已命都监将前军南下，左副元帅调军继进。”时宋人不之觉耳。于是投北者谓余曰：“不去必饱膻腹！”挈余至淮上。四太子屯军竹塾镇，得淮人橘茗还兵。而投北之人与金别将，已为宋韩将军所擒。予遂寥落无寄，幸稍慧知趋避，生死依南人以居，诵读圣贤经义，兼习夷言，易姓氏为阿里。

当宋皇帝崩于金，有“马角龙髯，雪窖水天”之句。而宋屡遣通问使何藓乞和。金方代蒙古，而所立刘豫又为宋将岳飞等所败。四太子戒严。宋又遣行人王伦至挞懒处，求河南地，且道秦、张二枢密之意，将夺岳飞荆湖宣抚职，另议监军使，恩主成大事也。时余已通书史，托身于挞懒部下，甚见亲信，故得与闻其详。是年，金晋国黏没喝卒。岳飞等复屯江州。四太子闻刘豫欲货己驰白金主，金主以束拔挞不为左右都监。四太子、挞懒为左右副元帅，执刘豫于汴。选用有勇略者，而汴人华旺为众所推，居四太子下副元帅。遣王伦还曰：“为我语秦桧：之和议若成，异日当以石晋相待！”出一金盒寄桧之妻王氏曰：“好作事！”行此盒，不逾月而王伦复至。右副元帅所谓：“且缓盟，宋尚未相桧耳。苟得举兵以相胁，惠甚！然不宜深入。”俄谍报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枢密使矣。挞懒遽欲以河南废地啖宋，且将弱金。阿懒不允，而蒲卢虎之位在干木上，挞懒附焉。由是从挞懒议。秦桧复令王伦至挞懒所，问梓宫讳日，定和议，申明立豫之约。挞懒应诺。俄报撇离喝为宋少年将李世辅所苦。金主乃使其侍郎张通古偕王伦至宋，以诏谕江南为名，归河南、陜西地，要帝以客礼见通古。于是胡铨上封事，而通古录之以归。四太子拂唇咋舌，复闻岳飞、韩世忠大怒，各请报效。四太子遂自祁州渡河去。挞懒阴使人再以金盒与桧妻王氏曰：“可令桧夺将权，弗使居要地！”会挞懒同蒲卢虎谋反，蒲卢虎伏诛。四太子曰：“挞懒无故而割地，必有阴谋！王伦至可弗遣。”八月，金杀挞懒于祁州。予走还汴。时宋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也。

明年夏五月，四太子兀术与监军撇离喝分道陷宋河南、陜西等州郡。撇离喝为宋吴璘所败，走凤翔。兀术为宋刘锜所败，走汴。宋岳飞驻师偃城，其子云大破兀术拐子马。兀术剺面大恸，益兵而来。岳飞败之于颍昌，又败之于朱仙镇。兀术走还，中原大振。宋岳飞忽奉诏班师。

初，余之走汴也，前汴人华旺亦为兀术将，率所部从征至朱仙镇。余渐长，以同姓故，窜入其军，而旺亦不余疑也。余乃告以来时事，且言：“家居无锡，去孝子墓里许，故孝子祠是吾先世也。吾祖行三一，为为官；吾父行四一。余为吾父之长子。向因靼子至锡，余为虏入撇离喝军中，后归挞懒，困苦万状，百死于一生，偷至今日，而尚未得定魂梦以与吾祖吾父相见也！余亦何以为人哉？”旺曰：“勿忧，行且相见矣！”因与金将王镇、崔庆、李觊、崔虎、忔查、韩常等定谋，各诣少保乞降。而少保一日奉金字牌十二，百姓遮马恸哭，声振原野。少保留五日不去，以俟民徙。而旺亦弃职，与余杂奔至淮。金师已渡淮。余两人疾走镇江，趋无锡，询孝子墓谒之。经里许，旁人指曰：“此隆亭梅李乡华氏里也。”余因得至家。拜吾祖，吾祖康好尚在；拜吾父。父曰：“子何为者？”余长跪道所自。吾祖泪淫淫下。父曰：“嘻！建炎时，金阿里蒲卢浑追今上至明州。次年北还至平江，汤知府走遁。兀术焚掠入常州、镇江府，游骑扰余地。民众豕奔不及顾。余七岁子被虏俘掠，此时不兵死，定应饥死，岂有至今尚存之理？”余曰：“儿不肖，不获待大人甘旨。然祖父及父母与诸叔之声音容貌，尚记忆无谬也。大人何疑之太过？”吾父曰：“安知不得之途人口，以行诈乎？”宗人名旺者，亦为余请之哀。乃父素严重，不即子余也。时诸叔及次弟适至，余呼名问讯，一一不爽。吾父始怜之。再拜请吾母。吾母并祖母惫矣。父呼余五一，呼弟五二，而诸父亦各有弟，楚楚济济，先后相友。时绍兴十有一年矣。

一日，祖呼余曰：“吾在汴时，方幸尔父之生汝；及家隆亭，又嗟尔之被虏也。今天送汝来归，以永传吾宗祧。意者天实禄之，人谁敢废？其令汝名永，字百禄乎？”余拜受唯唯。岁癸亥，改临安府为太学。余思以赀入，而太学生张伯麟者，怒相桧黯，配吉阳军，因不果归。而娶同邑之女刘氏，期年而生子。先是，弟五二有子序千一；余子应序千二；而从弟五八亦于是年有子序千三。俾尔炽而昌，子孙殆绳绳起矣！祖大喜。未几祖没。余以性喜游，复奔走于外，出没蠡湖、采石及太行、剑阁诸处。余偕来称兄旺者，至帝都哭少保飞，一恸而绝。天乎！天乎！歼此良人！

绍兴二十年庚午，再入临安。秦丞相磔施全于市，大逐游客。余遂遁隐吴山，想见越王句践入吴沼吴巅，扣剑而歌。又闻金左副元帅撇离喝为金主亮所族，黏没喝、吴乞买俱无后。朝廷拱手听丞相之旨，而丞相有疾，则诏宰执赴其第议事。进封丞相建康郡王，加其子熺少师，并令致仕。丞相死，万俟卨、汤思退、陈康伯用事。时事日非，金虏蠢动，惧以身膏斧钺。有宋云溪先生耕令阆中仙去，其孙德之闻在明州雪窦山上。适遇余于吴山，因共往历其地。有蜀僧言：“山后烂平山，坐二居士，一即宋宣教也。”余遂同德之攀跻上烂平山，而丹灶徒存，仙踪杳灭。德之怃然而悲，余骇之。德之别去。余遍游明州，东至鹿山，遥望一嶴，于人踪甚绝，拟茅其下终乐也。乃步入阿育王寺，逾陈山，直游乌石、瓶壶两胜地。而乌石之山黝黑，有巨人迹，阔可六寸，长一尺五寸；瓶壶土赤如丹砂，傍列仙井，左右二小垅，中有小沼，亦一奇观也。迆逦至乐屿山下。余因与慈谿隐士主簿公姓顾者称莫逆，得买一丽色于乐氏。乐惮于迁，而余亦倦勤，因乞其地而居焉。未几亦生子，虑与锡山之序相淆紊，即从锡山犹子千三后，以二千四行焉。水深鱼肥，叶闹禽孳。数年来，积田可养五十指，足不必入城府，日与渔盐樵牧为邻。因思人生飞鸟耳，宁必择枝？古不云“有酒即家”乎？

日月不居，岁辛巳，是为三十一年。金大举入瓜州，刘氾败绩。镇江报急，余整装归省。道梗弗通，易岁得至平江，遇驾自建返，得见余前子千二以承事从。询知余大父母及余父母俱告谢，顿地哀号，绝而复苏。又知千二亦娶妇生子甫弥月，而疫疫及子妇并歼我室人。时当兵火之方炽，欲至墓下恸哭而不可；与诸季聚首又不能；千二又以扈驾入临安也。悲夫！何使余之愿首邱而不得也！余将老明州矣！余习惯于游，明州何可乐？丧亲歼室，天实逼处，余明矣！

今上淳熙十四年，有临安人谈金事：至今禁女真不得称汉姓，学南人衣饰。回思余冒姓阿里时，幼不知务，奔走虎口，捋虎须。塞外莫可与言，止见荒尘土窖、生骼腥湩，惨不睹光昭之日月。而复当金木风秃、寒鸦露宿、角动马嘶、鸣金啸肉时，余独凄其坐地，自知异域填沟壑，望族而群犬羊矣！安望如今日之目张而不光、齿挂而不韧？邀有天幸，自获彼姝，再育五子；而前所生于锡行千二者，亦相聚；而与乐所生子行二千四名庆者，俱有子；且得以兄故世其官，庆又当承事入畿矣。山河可易，人寿宁几？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老者尽，少者壮，幼者长，必然之事也。余惧一旦逝息去，使子孙止可考生，不获尽孝于大父与父，后不知大父与父之有余不肖子也一生浪荡，视依依者罪当万发！儿辈谱家世，第曰：“百禄府君，其先无锡人，原泉孙暎子，世居本邑梅李乡隆亭，去华孝子墓里许。宋绍兴末，客游明州，遂家焉。”庶几知我，庶几为尊者讳尔。

时大宋淳熙十四年丁未冬十有二月壬寅，锡山三世孙久坚父永百禄氏呵笔述。

公之生也，实为徽宗宣和七年乙巳。而被虏也，则高宗建炎四年庚戌。归锡则高宗绍兴十一年辛酉。卒于宁宗庆元二年乙卯三月丙戌日未时，卜葬乐家屿山下华家汇。然以绍兴三十一年辛已居明生子。以宁宗庆元二年乙卯三月丙戌日未时卒于乐屿山下华家汇，即卜葬焉。知此序之成，为淳熙十四年丁未冬十有二月壬寅，年已六旬有四矣。时余年十有二岁矣，犹见吾祖体庞白哲，无鸡皮老人蹒珊尫羸之态。生于汴，居于锡，没于虏，卒葬于定海之乐屿山华家汇。难辛百萃，万死一生，思之身凛凛然若割若痛，不知其涕之无从也。

今上开禧元年乙丑，又余以武学生上书得罪，远窜建宁府。录此一本以行，因书此尾，以俟异日子孙之毋相忘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