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庐诗草
作者:黄遵宪 清朝

    原稿本卷五至卷八跋

    陈跋

    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才思横轶,风格浑转,出其馀技,乃近大家。此之谓天下健者。乙未四月,义甯陈三立加墨讫敬识。

    奇篇钜制,类在此册。较前数卷自益有进。中国有异人,姑于诗事求之,乙未四月十四日,三立再识。

    吴跋

    ‘并世无二尊,独立绝依傍。’集中《登巴黎铁塔》诗也。作者于诗世界中,颇具此等魄力,可谓雄矣!乙未四月廿三日,德㴋识。

    性情深厚,识力坚卓,故能以雄直之气,达沈郁之思。在君为馀事,然已为诗中辟一境界矣。君才识度越寻常万万,偶借此陶写可矣,不宜敝精神于此也。光绪二十二年四月二日,达悬吴德㴋敬识于江夏寓舍。

    夏跋

    《人境庐》第一册读竟,九流之美,八代之交,此其钤键矣。历观文字所纪,四五千年,凡称为奇才者,必自辟门庭,为古人之所无,后人所不可废。诗特其中之一端。此诗殆以命世之资,而又适当世会之既至,天人相合,乃见此作,非偶然也。第二册,望假读。会佑顿首。

    俞跋

    公诗,七古沈博绝丽,然尚是古人门径。五古具汉、魏人神髓,生出汪洋诙诡之情,是能于杜、韩外别创一绝大局面者。七律纯用单气转折,又开一派,能多作,则妙境尚当层出不穷。集中此体,是开派之始,尚非大而化之之候。以为何如?震于公诗有神契,惜匆促不能手抄。尊处有抄书人,望抄寄集中最得意之作数首足矣。残年离别,倍觉恓然!明春当在鄂相见也。明震上。

    范跋

    公度先生授是诗,而即示以陈伯严诸所为评,曰:‘蔑以加矣,子欲颂难矣!’余曰:‘不然,子之诗诚众人所则,余亦云云以颂之耳,何难之有?如其不然,则吾将伏而诵之,句句而求之,而为之圈识焉,点识焉,旌别其高下而兼议其所可去者焉。此最吾之能事,又奚以徒颂为乎?’于是,君尚留沪,而余携是诗至江宁,颇竭数昼夜之力,既卒业,而得题下三圈识者六首,两圈识者七十七首,一圈识者百有八首。其他雅淡者,亦皆可存。而仅可删者,独少年风骨未成之作耳!君于是道盖至深,余亦终无以颂之。独吴挚父、陈伯严皆尝谬称吾诗,以为海内无两。及是,而知其信不然也。诗留我处再旬日,及君之沪,还而归之,谨识其读法如此,而私留稿者六十数篇。乙未仲冬,范当世顿首。

    曾跋

    黄诗以古诗饰今事,为诗世界中创境。《拜墓》一首,蔼然仁孝,信为绝作,倩某厂兄试参之。习经顿首。

    何跋

    《人境庐》五古,奥衍盘礴,深得汉、魏人神髓。律诗纯以古诗为之,其瘦峭处,时类杜老入夔州后诸作。(卷一二律诗,酌存之可耳。)四五卷以下,境界日进,雄襟伟抱,横绝五洲,奇才奇才!丙申十二月十四日,大雪,何藻翔拜读。

    梁跋

    古今之诗有两大种:一曰诗人之诗,一曰非诗人之诗。之二种者,其境界有反比例,其人或者相非或不相非,而要之未有能相兼者也。《人境庐主人》者,其诗人耶?彼其劬心营目憔形,以斟酌损益于古今中外之治法,以忧天下,其言用不用,而国之存亡,种之主奴,教之绝续,视此焉,吾未见古之诗人能如是也。其非诗人耶?彼其胎冥冥而息渊渊,而神味沈𬪩,而音节入微,友神《骚》、汉而奴畜唐、宋,吾未见古人之非诗人能如是也。主人语余,庚、辛之交,愤天下之不可救,誓将自逃于诗忘天下。然而天卒不许主人之为诗人也。余语主人,即自逃于诗忘天下,然而子固不得为诗人。并世尤天下之士,必将有用子之诗以存吾国,主吾种,续吾教者,矧乃无可逃哉?虽然,主人固朝夕为诗不少衰,故吾卒无以名其为诗人之诗与非诗人之诗歌?丁酉腊不尽八日,启起跋。

    徐跋

    丁戊之际,在长沙患忧幽之疾,梁任父思所以瘳余者,举《人境庐主人》诗见示。年来与主人过从,时获新理。盖主人于学无所不究,海国闻见,抉择尤精。其为诗也,独莹心灵,漭瀁万有,自成格调,泱泱大风,籀而诵之,羽岑山人所谓怡魂泽颜者。读竟而病已,余将以是编为一刀圭也。

    陶诗冲微淡远,如其为人。阳休之《序录》,固云辞采不足胜人者也。主人之诗,罗络中外,低昂古今,风起云涌,错采镂金,较其体格,区以别矣。何为取陶公诗句以自名乎?余谓自昔以来,贤人通士,所值不同,所寄讬亦复殊趣。若夫超然远识,翛然物表,其致一也。主人读尽万卷书,行数万里路,千态万状,会于一心。是故博丽其词,激昂其声,此夫人能知者也。至于殚究事物,神解独具;摆落世眼,心光湛然;身履缨绂之路,而泊乎若忘;器蕴汪洋之波,而渊乎莫罄。雅尚所在,缘是可知,百貌虽殊,波澜无二,深于主人者,殆能言之也。

    曾重伯论诗之变,纵横上下,实大声宏,洵诗序中奇作。抑非主人不足以当之。余忧爱欧阳先生序后幅,语深切而笔盘旋,于主人怀才尤世之心,并同志数辈所望于主人乘时斡运之业,若往若来,万灵奔赴。读之悄然以思,蹶然而兴,有人间何世之慨,盖不徒传主人之诗而已。

    八卷中各体俱备,或倜傥权奇,或自成馨逸;亦有题本平易,语特恢张;由其所历,类前贤所未经,是有论世之学焉。要皆披写胸臆,驱使烟云,一篇之成,神明识韵,若常有馀于纸墨之外者。彼夫家论派别,户标声调,究其所至,非柱即束,乌足语于主人之诗哉!卷中评识,好尚或殊,此则文评诗话家言,各有所见,自古类然,未遑殚论已。私写目录得一百三十八首,钞胥毕业,乃还以质主人。宛平徐仁铸谨识。

    温跋

    集中五百,渊源从汉、魏乐府而来,其言情似杜,其状景似韩。《拜墓》、《今别离》诸诗,诚为绝诣。其馀各体,皆有独至之处,而超轶绝尘,则尤在五百古也。六七两卷,境皆为古人所未历之境,诗遂为古人所未有之诗。此皆关乎世变,而公救世之苦心,亦时时流露楮墨间。仆素不能诗,读之惟有汗流走且僵而已!此复。庚子二月,温仲和拜读。

    丘跋

    四卷以前为旧世界诗,四卷以后乃为新世界诗。茫茫诗海,手辟新洲,此诗世界之哥伦布也。变旧诗国为新诗国,惨淡经营,不酬其志不已,是为诗人中嘉富洱;合众旧诗国为一大新诗国,纵横捭阖,卒告成功,是为诗人中俾思麦。为哥伦布,伟矣!足以豪矣!而究非作者所自安。第此世界,能为嘉富洱、为俾思麦,乃竟仅使为诗世界之嘉富洱、俾思麦。世界之国,惟诗国最足以消人雄心,磨人壮志,令人自歌自哭,自狂自圣,此而需嘉富洱、俾思麦胡为者?乃竟若迫之不能不仅为嘉富洱、俾思麦于诗国,天耶人耶?既念作者,行自悼耳!

    然在诗言诗,则已不妨前有古人,而我自为大宗;后者来者,而我自为初祖矣!开卷盖如入文明之国,至其境而耳目益新,抵其都市,游其宫廷,过其府舍,无一不新春。察之,则政政毕立,而创因见焉;事事毕举,而疏密见焉。即其治象,其国度之高下,可得而言也。故分体而论,则五律与四卷以前,可谓曰美。四卷后七古乃美而大;七绝大矣,而未尽化也。已大而化,其五古乎!七律乎!地球不坏,黄种不灭,诗教永存,有倡庙祀诗圣者,太牢之享,必有一席。信作者兼自信也!悬此言集中,二十世纪中人,必有圣其言者。庚子入冬后七日,逢甲跋。

    海内之能于诗中开新世界者,公外,偻指可尽,忽有自海外来与公共此土者,相去只三十四西里!后贤推论,且将以此土为东方诗国之萨摩、长门,岂非快事?然开先之功,已日星河岳于此世界矣。逢甲又识。

    刘跋

    读君诗,无体不备,而五七古尤擅胜场。其音节之古,色泽之浓,气格之高,非将《离骚》、汉、魏古乐府诸作,咬出汁浆,灌入肺腑,不能有此古艳,而于古诗则愈艳愈幽,愈幽愈古,作者不自知其然,伶工歌之,直可使梁尘作三百绕也。噫,如此好才,安能十笏黄金以铸之耶!愚弟刘燕勋顿首。辛丑九月二日。

    冯跋辜碧崖出示黄公度孝廉同年古体诸作读毕题后

    丈夫不能典梭秘文侍天禄,太乙燃藜照夜读;亦当拄腹文字五千卷,嚼墨一挥三十幅。黄君意气豪迈伦,赤手径欲缚骐𬴊,天才卓荦世无匹,恍惚仙之人兮鞭鸾笞凤下凡尘。我羡君身有仙骨,我读君诗果奇色,似将蜿蜒千尺之游龙,屈作怀中一枝笔。龙之为灵兮屈伸变化而莫穷,笔之妙用兮亦波谲云诡纵横出没而莫测。想当经营惨淡时,胸中奇气勃勃欲从十指出。万象在旁供指挥,提笔四顾天地窄。及其淋漓濡染满纸蛟龙僵,千人色沮惊辟易。掷地岂但作金声,墨池十日犹尚飞霹雳。嗟君才思奇又奇,琼琚玉佩放厥词。千古辟径自行只此臣灵开山斧,卓然君以只手持。远游忽驰万里外,乘槎东瀛廓眼界,吟遍蜻京虾岛间,东瀛从此诗名大。良夜思君路迢迢,梦君魂逐天风飘。细把君诗盥薇读,光焰万丈烛斗构。是时浓云正滃郁,隐隐微闻清雷发。取君之诗入怀不敢吟,窍恐上界六丁空中来攫夺。琼山冯骥声少颜。

    辛亥初印本跋

    右诗十一卷,先兄手自裒集,而未付梓。自先兄下世,海内文人学士,折柬相追,欲读其诗而知其人者,迄无虚岁。虽然,先兄著述初行于世者,曰《日本杂事诗》,所以觇国情,纪风俗,译署之官版也。《日本国志》,所以述职,知所驻国之形势变迁,由于世界各国之形势变迁相逼而成,则本国之从违,当求合于世界各国之形势以为断;故其分门别类,勒成全书,亟自刊行者,意在于借观邻国,作匡时之策也。先兄之书,至今谈时局者,未尝不推崇之。而先兄之遇,每夺于将行其志,卒至放弃,且以忧死。终其身皆仰成于长吏,未尝有独当方面,以行其所怀抱者。其于诗也,虽以于事及之,然亦欲求于古人之外,自树一帜。尝曰:人各有面目,正不必与古人相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取《骚选》乐府歌行之神理入近体诗。其取材,以群经三史诸子百家及许、郑诸注为词赋家不常用者。其述事,以官书会典方言俗谚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举吾耳目所亲历者,皆笔而书之。要不失为以我之手,写我之口云。故其诗散见于字内者,𫐄为世人所称颂。以非诗人之先生,而使天下后世,仅称为诗界革命之一人,是岂独先兄之大戚而已哉!遵楷不肖,不能继承兄志有所建树,读先兄病笃之书,谓‘平生怀抱,一事无成,惟古近体诗能自立耳,然亦无用之物,到此已无可望矣。’呜呼!先兄之不忍为诗人,而又不得不有求于自立之道,其怆怀身世为何如耶!今海内鼎沸,干戈云扰,距先兄之下世者,仅六岁耳。先兄之不见容于当时,终自立于无用之地位,先兄之不幸,抑后于先兄者之不幸耶!然则先兄之裒集既竟,所不欲以付梓者,吾亦从而校雠以刊行之而已,夫复何言!辛亥九月,五弟遵楷牖达谨跋。

    辛未校刊后记

    先祖遣著《人境庐诗草》,凡十一卷,为其毕生心血之结晶。全集未付剞𠜾,先神即已弃养。民国前一年,岁辛亥,几经展转请讬,始获刊成千部,以之分赠亲友,瞬已告罄,而所费已不赀矣。流布未普,海内人士欲读此书者,时来责言。能立虽屡谋集众力,再行校刊,以副社会之望,二十年来,均以人事多变而罢。伏思先人心血,为子孙者,均宜发扬光大,何能久令湮没不彰。兹谨以个人之力,负此流布之责,于民国十九年六月,再校付印,至二十年三月而蒇事。校印时有奇词奥义,获益于季岳杨老先生之启迪为多。而其俗体讹字,误于初版手民者,则承喻飞先生指示不少。而徐志炘先生及堂叔寿垣且为分董印事之劳。诸先生之热诚爱护,所当深谢者也。先祖遗著,除此集外,尚有《日本国志》四十卷、《日本杂事诗》二卷,早刊行于世。其文集若干卷,则拟俟诸异日云。能立谨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