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二曲集
卷十二
作者:李颙 
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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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匡时要务序

《匡时要务》,关中二曲先生语也。先生甫弱冠,即以康济为心,尝著《帝学宏纲》、《经筵僭拟》、《经世蠡测》、《时务急着》诸书,其中天德王道,悲天悯人,凡政体所关,靡不规画。既而雅意林泉,无复世念,原稿尽付“祖龙”,绝口不道,惟阐明学术,救正人心是务。贤士大夫咸师尊之。叶郡伯辟关中书院,延以式多士,终不就。抚军白大中丞,欲疏荐于朝,以隆大任,毅然力辞。生平孤介成性,杜门却扫,人罕者其面。予筮仕二曲,幸咫尺先生居,获时时请益,虽不能进窥堂奥,其不致于身名陨越者,得力于先生教诲之益居多。去秋,予量移毗陵,恐典型日迈,鄙吝复萌,临歧订先生为东南游,先生首肯。盖亦欲借此出桃林,历嵩洛,越江淮,顺流抵浙,溯洄而入豫章,遍览名山大川之胜,吊先哲遗踪,晤中原伟人,因以共证所学,以力弘大道。嘉平之月,空谷足音,跫然及我。首以移风易俗、明学术见勉,以为是匡时第一要务。大约谓:“天下治乱,由于人心之邪正;人心邪正,由于学术之明晦;学术明晦,更由于当事之好尚。”历引王阳明、冯少墟诸先达为鉴,诚以居高而呼:“牖民孔易,斯实风化之标准,致治之枢机,位育参赞之大关头也!”予闻之,爽然失、然汗,娩学疏资浅,力莫能与。幸各宪台及邦之名公钜卿,方以明偷舆化,砥砺颓俗为任,遂手录其语,付之剞劂,以备采鉴。懿德之好,人所同然。是必有闻风竞奋,慨慷力倡,不特阳阴、少墟诸先达芳规再振于今日,将见东南学术,由斯益甲于天下,云蒸霞蔚,化理翔洽。昔儒所谓“斯道若明如昼日,世风何虑不陶唐”,此固先生之志也,邦国之光也,亦予小子之幸也。是为序。

时康熙庚戌季冬之吉。

中宪大夫晋陵守骆锺麟谨题

匡时要务

二曲先生口授    晋陵守骆锺麟手述

大丈夫无心于斯世则已,苟有心斯世,须从大根本、大肯綮处下手,则事半而功倍,不劳而易举。夫天下之大根本,莫过于人心;天下之大肯綮,莫过于提醒天下之人心。然欲醒人心,惟在明学术,此在今日为匡时第一要务。谨次其概,以俟有心斯世者鉴焉。

经书垂训,所以维持人心也;学校之设,所以联群会讲,切剧人心也。自教化陵夷,父兄之所督,师友之所异,当事之所鼓舞,子弟之所习尚,举不越乎词章名利,此外茫不知学校为何设,读书为何事。呜呼!学术之晦,至是而极矣;人心陷溺之深,至今日而不忍言矣。昔墨氏之学,志于仁者也,视天下为一家,万物为一体,慈悯利济,唯恐一夫失所。杨氏之学,志于义者也,一介不取,一介不与,从其学者,人人一介不取,一介不与。此其为学,视后世词章、名利之习,相去何啻天渊!孟子犹以为爱无差等,理乱不关,辞而辟之,至目为“无父无君”,比之“洪水猛兽”,盖虑其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夫以履仁蹈义为事,其源少偏,犹不能无弊。矧所习惟在于词章,所志惟在于名利,其源已非,流弊又何所底止。比其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尤酷,比之“洪水猛兽”,尤为何如也?

洪水猛兽,其为害也,止于其身;学术不明,其为害也,根于其心。身害人犹易避,心害则醉生梦死,不自知觉,发政害事,为患无穷,是心害酷于身害万万也。非大有为之君子,以担当世道、主持名教为己任,则学术何自而明,心害何自而拯?

天下之治乱,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学术之明晦;学术之明晦,由当事之好尚。所好在正学,则正学明,正学明则人心正,人心正则治化淳;所好在词章,则正学晦,正学晦则人心不正,人心不正刚冶化不兴。盖上之所好,下即成俗,感应之机,捷于影响。

近世士大夫,欲兴起文教,命题课士,名曰“观风”,此其举非不称美。若论有补于风化,则犹未也。善乎吕中丞新吾之言曰:“有司岂无所汲汲皇皇,而学校独不加意,有加意者,不过会课、改文、供馔、给赏而已。砥德砺行,引而出之迷途,则全不在念。”噫!弊也久矣。

民之于仁,甚于水火。人或可以一日无水火,必不可一日无学;不可一日无学,则不可一日不讲。讲则人知所向,日淘月汰,天理常存,而人心不死;不讲则贸贸焉莫纽所之,率意冥行,不免任气滋欲,随俗弛逐而已。

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者也。息则元气索而生机漓矣!

随人开发,转相觉异,由一人以至千万人,由一方以至多方,使生机在在流贯,此便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真正豪杰,方能无待而兴,其馀,则全赖有位之人,劳来匡直,多方鼓舞。阳明先生自为驿丞,以至宰庐陵,抚江西,总督四省,所在以讲学为务,挺身号召,远迩云从。当秉饿临戎,而犹讲筵大启,指挥军令,与弟子答问齐宣,直指人心一念独知之微,以为是王霸、义利、人鬼关也,闻者莫不戚戚然有动于中。是时,士习灭裂于辞章记诵,安以为学,白先生倡,而天下始知立本于求心,始信人性之皆善,而尧舜之皆可为也。于是雨化风行,云蒸豹变,一时学术,如日中天。

少墟先生协理院事,舆掌院南阜邹公立会开讲。十三道御史,为辟首善书院,以定会期:二八,则都中缙绅听讲;四六,则举贡生员及军、民、工、商一切杂色人等听讲。是时,边警告急,贼寇纵横,中外交讧,人情震动,或曰:“比何时也而讲学?”先生曰:“此何时也而可不讲学!讲学者,正讲明其父子君臣之义,提醒其忠君爱国之心,正今日要紧第一著也。”或曰:“父子君臣之义,忠君爱囱之心,原是人人有的,何必讲?”曰:“如是人人没有的,真不该讲,如磨砖求明,磨之何益!如原是人人有的,只被功名势利埋没了,岂可不讲?讲之者,只讲明其所本有,提醒其所本有者也,如磨镜求明,磨何可无,昔吾友陶石篑赴京,一客劝曰:“在仕途且勿讲学。”石篑笑应曰:“仕途更急紧要学使用。”其客大为解颐,余于今日亦云。”

先生尝上疏于朝曰:“窃惟世道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惟恃有此理学之一脉,亦惟恃有此讲学之一事。讲学创自孔子,而盛于孟子,坡孟子以作《春秋》、辟杨墨为一洽。至孟子没,面异端蜂起,列国纷争,祸乱相寻,千有馀年,良可浩叹!至宋儒出,而始有以接孟氏之传,然中兴于宋而禁于宋。是宋之不竞,以禁讲之故,非讲之故也。”

又疏曰:“臣幼承庭训,即知有讲单一事,比壮岁登朝,即与一时同志如杨起元、孟化鲤、陶望龄诸臣立会讲学,三四年闲,寒暑风雨,未尝少辍,世道人心,颇觉可观。自臣壬辰告病归,而京师举会遂废,不讲者三十年。臣昨秋人京,见人心世道,不及曩者:边臣不知忠义,而争先逃走;妖贼不知正道,而大肆猖獗;中外贪肆成风,缙绅奔竞成俗。诸如此类,正坐道学不讲之过。臣因与左都御史邹元标立会讲学,凡同讲诸臣,彼此皆以忠孝大义相劝勉,使人人皆知正道,皆知君亲之大伦,或可以少挽江河狂澜于万一,此正臣与元标风纪大臣之责任也。”

嘉隆时,江左徽、宁之间,经学煮耿天台之倡率,郡守罗近溪之提撕,讲会尤多,兴起尤众。不特缙绅衿士能领略其微诠,而风声鼓舞,习尚蒸陶,即他途小道,亦皆有浑横不雕之风。似从学问中来,盖俱以无意得之而不知所由,异哉!讲学之风,人人甚神也。假若诸郡邑在在讲贯,在在撮撕,大知觉小知,小知觉无知,大觉觉小觉,小觉觉无觉,相与知觉者益泉,则入之承流感化者愈多。是故人欲化为天理,则身心太平;小人化为君子,则世运太平。人皆可以为尧舜,世岂不可以为唐虞,昔罗近溪以外吏入觐,遇缙绅,即谆谆告以“留意正学”,又数劝首揆徐文贞公曰:“相公当启主上以正学为务,奈何仅循内阁故事,以塞其职耶?”徐公大以为然,出而叹曰:“诸君讲学,只三五巷谈,不足风世。得君相同心斯事,则寰宇受其福矣。”至哉,言乎!仁哉,心乎!比近溪先生之所以为近溪先生也。倘仁人君手以近溪之心为心,近溪之言为富,与当事会晤,非此学不谈,非此学不讲,俾当事院然知讲学之风所关甚大,倡率鼓舞,极力主张,裨益岂浅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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