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了道人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录

      昔有异僧,名了不了道人,善风鉴,求相者户外屦常满,道人信口开河,洋洋洒洒辄奇中,每日得相金,必以破钵沽浊酒,就市上饮之,歪歪斜斜,不须几案,饮则滔滔滚滚,如长江大河,而钵仍滟滟潋潋不为竭,饮既醉,仰天自语曰:“了矣乎!”视钵中无涓滴剩。醉必歌以佛曲杂吴歈古谣,咿咿呀呀,不能辨一字,歌毕又呜呜咽咽,哀哭不了,哭毕又嘻嘻咭咭,狂笑不了。资有馀则袖至委巷,近卑田院、穷儿村,向空一掷,阿堵物叮叮当当乱落如急雨,众乞丐争攫之,跌跌趴趴,如三春柳絮,因风滚舞,顷刻了矣。僧顾之一大乐也。

      间以假发加髡,颅上梳丫髺,作善财童子,志志诚诚拜菩萨。或髫发披肩作龙女,娉娉婷婷,捧净水宝瓶。更盘云髺满插花草,作赵飞燕,袅袅娜娜掌上舞。且白布裹双鬟,手揭冥钱羹饭,作小寡妇上坟,凄凄切切哭槁砧。人有戏之者曰:“阿师何不粉墨涂面作张飞、霸王、典韦,而迺现女人身耶?”则又狠狠毒毒詈曰:“恶奴才,自家假形骸尚不得了,犹欲强人以假面目,真众生相也。”人怒,欲饱以老拳,则又飘飘荡荡如骏马下危坡,疾行不可及。性好与儿童嬉,所到处,群小层层叠叠,围绕之不散去。偶趺坐芳草地,童子争拾碎瓦,于道人头顶堆作小宝塔,则又端端正正不为动。一日,恒禅师见之,喝曰:“咄,作和尚的,甯这?”道人亦喝昙:“做和尚的何不这样?”曰:“若不剃发披袈裟,方可这样。”曰:“惟其剃发披袈裟,方可这样。”曰:“吾不许你这样。”曰:“我偏欲这。”曰:“打煞你,不许这样。”道人崚崚嶒嶒瞋目大呼:“打煞你,不许你容不得我这样!”曰:“我真打煞你!”曰:“人道你打煞我,我还这样,我道我打煞你,我还这样。”恒禅师闻之合十曰:“公真善知识。活活泼泼地一片天机,领教多矣。”膜拜而去。道人做鬼脸笑曰:“禅和子好打口头禅,同他说了半日昏昏沉沉的梦话,他反说悟了,是真近今的禅和子,非我所愿见的禅和子。”后入浙,游西湖,爱其山青青、水淼淼、石岩岩、树森森,恍然若有所悟。嗣后不相人,惟相各寺院土木神佛,言系何日成就,何日供养,悉符合。言当何年倒塌损坏无神灵,尚未验真否。惟某菜圃社公最灵显,香火甚盛,园丁乞道人相之,曰:“明日即化去。”翌果香火焰飞,神像煨烬。又登保俶塔,瞰大地红红绿绿,莺莺燕燕,风风雨雨,不禁跃起数尺,堕塔下,跌几死。旋苏,嗣后遂不饮酒,不歌,不哭笑,不妆妇人,不与儿童嬉,更不相神佛。惟终日痴痴迷迷,坐水次,玩游鱼,立层岩,数飞鸟,间亦信口成小诗,诗曰:

      道人何不了?不了非道人。功名与妻子,悉是前生因。何者富,何者穷,拨云一叹天下春。道人何不了?了亦非道人。钟声和梵呗,色相总非真。有时笑,有时嚬,好个蒲团自在身。道人了不了?不了了道人。结舌不敢语,我我称主宾。莫要喜,莫要嗔,空山本来无四邻。

      吟已,跳入西湖,不知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