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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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芷泉坐在首席,身子向着外面,见远远地花枝招展,穿曲径、度回廊,分风劈柳,慢步金莲,来了几位校书。及至临近楼前,方才看得真切,却是三位校书带着四个大姐、娘姨,一迳走上台阶。芷泉尽皆认识,知是王莲舫、王佩兰、王云卿等三位。众人也都瞧见,待他们走至席间叫应。芸帆虽然识面,却不知他们籍贯、年纪,照例问了几句,报告于祥甫,就取出一本小帐簿,一枝铅笔,一一写了,交与芷泉定评。芷泉即与主人等略略商酌,方将两个画了三圈,一个画了双圈,命他们不必侑酒,随意散坐。

  不一时,李巧玲、陆昭容、胡宝玉、胡秀林、张善贞、顾兰荪、吴新卿、吕翠兰、李湘兰、张秀宝等陆续而至,忙得芸帆、祥甫、芷泉以及众客,或问、或写、或画圈,连酒菜都没工夫吃了。记载未毕,又来了陆月舫、马双珠、胡月娥、吴慧珍、严月琴、胡桂芳、金红玉、左红玉、周素秋、范彩霞、金赛玉、顾阿南、姚倩卿、姚婉卿一十四位校书。莺声燕语,热闹异常。幸得芷泉等皆有定识,不至目迷五色,孰者优,孰者劣,各得其当,一秉至公,无颠倒错乱之弊。

  闲文少讲。既而李巧仙、王雪香、吴新宝、孙霭青、陈菊卿、李琴书、陈筱宝、张书玉、林黛玉(即今所称之金刚,非初集胡宝玉原名也),与一班名儿稍次的北里姊妹先后都到,复来了二十四位,连前并计,一共五十有一人。尽将姓名、藉贯、年岁开载于册,或圈或不圈,入选不入选,待编定后始行宣布,暂且慢表。

  仍说芷泉、芸帆、祥甫等十人直忙到三下多钟,方始停当。吃了一阵酒菜,见先来的各校书,或游园,或归家,早已纷纷散去。即后来的几十个,也因芷泉吩咐不必侑觞,所以略坐了坐,敷衍了片刻,就向席上回头了一声,尽行走出大观楼去了。盖芷泉之意,今日订此艳史,重色而不重艺,故无须他们侑酒,不然,怎么好免其唱曲呢?况人数太多,若要一一听他们献艺,不但太烦,而且半日之间,断断乎来不及的,倒不如除去此层,待后日另定艺谱的为是。

  话休烦絮。单表各妓之中,尚少九人未到,芷泉将传单底本看了一看,原来是张蕴玉(即李三三)、吴莼香等九位,料想这个时候不来,必定不来的了。好在六十人中,原意只取三十六名,今已来了五十一名,几经圈出者,已足此数,何必再等他九个呢?故众人吃过了饭,即将残肴撤去,主人命园丁送进香茗,仍放在圆台之上,众人团团坐着,方将那本簿子摊出来,公共阅看,把三圈的、两圈的、一圈的,芷泉托祥甫重新录出,点了一点,却巧三十六名,一个也不缺。惟三圈却有十三名,两圈只有十名,一圈亦十三名,照此分选,未免参差不匀,故又大家商酌了一回,始议定上选、中选、次选各十二名。虽一名三圈的稍觉屈抑,一名一圈的略为侥幸,也只得如此了。商妥之后,芷泉又托祥甫、芸帆代拟中选、次选各评语,上选十二名的诗句,均归自己担任,准后天编定。傍晚仍至此间,交与主人观看,然后发手民排印,次日遣人分送入选各校书,及在座各友,每人一张,其馀随报分送,以扬众妓芳名,使普天下皆知此风流盛举,月旦公评,与寻常花榜更胜一筹,谅各位必以为然的。

  主人道:“既然如是,后天晚上,小弟仍备薄酌,一来酬芷翁与祥兄、芸帆之劳,二来奉请各位赏鉴这《花丛艳史》,且借此续今日未尽之酒兴,但不知各位都有空闲吗?”芷泉等众人齐答道:“怎么又要主人破费?但主人有兴,我们那有不来奉陪之理?即极不空闲,也要来的。”主人很是欢喜。

  正在瀹茗清谈之际,忽来了一个娘姨,祥甫眼快,认得是张蕴玉身边的老大,即问道:“你家先生怎么不来?可有别的事情吗?”老大先叫应了众人,方答道:“倪先生本则要来格,皆为吃饭辰光得着一个信息,是石家(读夹)里差人来寻倪先生,格落先生勿能出来,勒笃商量格局事体,真真对勿住各位大少。”祥甫道:“原来为石家这件事,怪不道不能来了。”众人听说,除芷泉、芸帆外,都不晓得底细,一齐问祥甫这节事。祥甫略叙几句,说:“蕴玉原名李三三,去年嫁与石姓的,今春因事重坠风尘,方改今名,此刻被姓石的打听着了,特地差人来寻他,大约仍要他回去的意思呢。”老大在旁接嘴道:“大少格闲话一点才勿差,为仔俚再做生意,恐怕要坍自家格台落呀。”众人听了,方始明白。老大讲毕,又说了几声“对勿住”,就匆匆的去了,不提。

  再说芷泉见园林中暮色苍然,夕阳西下,众鸟归巢,不觉天将晚下来了,便拉了祥甫、芸帆,起身向主人作别道:“我们要失陪了,后天把艳史订定,再来呈政,叨扰我兄的酒罢。”众人也随着要走,主人照旧欢送,被众人推住,说你要送我们,我们后天不敢来了。主人方才从命,彼此拱手而别。

  不说众人出园各归。单表芷泉拉了祥甫、芸帆同回寓所,命下人沽酒备菜,留他们住宿,以便连床共话,评定艳史。待到来日,办过馆中正事,仍旧叙在一处,做诗的做诗,做评语的做评语,晚间一律告竣。互相观看并无语病,方始汇在一纸,托芸帆端楷誊真,订成一册。已有一下多钟,只得仍住在芷泉家里,别无书说。

  次日下午,三人从报馆里出来,取了艳史底稿,同至徐园,将近五下钟了,各客先已来齐,大有先睹为快之意。一见芷泉等三人到了,与主人皆起身欢迎,芷泉等略略谦逊,进了凤仪水阁,在后轩炕上坐下。主人便向芷泉取艳史底稿观看,芷泉笑道:“且慢且慢,不要性急,少停饮酒时细细观看,岂不更为有兴吗?”主人口中虽然答应,心里却甚躁急,连忙抽身向外,吩咐园丁摆席。

  不一回,摆设整齐,天光尚未黑暗,但阁中灯火早已点齐,即请芷泉等众人入席。芷泉道:“今日主人情急了,待我取出来,做了一个好事罢。”说毕,独自哈哈大笑,在袖中取出那卷艳史来。约有十馀页,因其中每人名下均留着几行空白,以备别人题咏之故。书面上写著“花丛艳史”四个隶书,甚是精雅。主人见了,先执壶各敬了一杯酒,然后伸手接过那本艳史,翻将出来,恐众客争先欲观,故摊在桌上念道:

  花丛艳史

  上选校书十二名

  陆月舫琴川人年二十四岁

  诗曰: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江州旧有青衫泪,垂暮逢卿莫恨迟。

  王莲舫姑苏人年二十三岁

  诗曰:

    十分娬媚十分娇,豆蔻春含颊晕潮。

    记得女牛渡河夕,凭栏怅望鹊填桥。

  吴慧珍姑苏人年十九岁

  诗曰:

    双成风调绛仙才,曾向瑶台小谪来。

    犹记盈盈年十五,淞滨争说是花魁。

  王佩兰甬江人年十八岁

  诗曰:

    芳心一点浑无主,粉面双涡倍有情。

    尤物天生谁享受,爱他一笑独倾城。

  吕翠兰姑苏人年十七岁

  诗曰:

    枳棘凤鸾岂愿栖,樊笼鹦鹉漫相羁。

    知卿非比章台柳,莫怨东风好自持。

  李巧玲姑苏人年二十九岁

  诗曰:

    曾见垂髫度曲时,丹青难画比娇痴。

    奈何欲嫁黄幡绰,生恐他年怅别离。

  王雪香歇浦人年二十岁

  诗曰:

    阳春白雪畴能和,国色天香信足夸。

    月旦评卿惟七字,明珠无价玉无瑕。

  吴新卿“李人年十八岁

  诗曰:

    双声拟补合欢词,空费相思十二时。

    欲乞彩鸾新韵笔,晓妆替尔画蛾眉。

  顾兰荪姑苏人年二十三岁

  诗曰:

    兰蕙同心原绰约,荪荃竟自体芬芳。

    薛涛风度今犹在,翠袖殷勤捧玉觞。

  胡宝玉原籍金陵人年二十三岁

  诗曰:

    剑气能开海国春,居然豪侠独超人。

    骄奢态度温柔骨,致使嗤为姹女身。

  周素娥扬州人年十八岁

  诗曰:

    回眸一笑转秋波,纵不相怜亦奈何。

    闻说扃愁妆阁里,凭溪闲看野鸳多。

  姚婉卿琴川人年十九岁

  诗曰:灵淑钟来气独清,翻怜尘浊误虚名;

    梅魂冶淡兰香媚,更有谁人肖婉卿。

  中选校书十二名

  陆昭容琴川人年三十岁

  评:风流旖旎不减当年

  李湘兰通州人年二十一岁

  评:性情静婉有大家风

  张秀宝姑苏人年二十岁

  评:皓齿明眸不假雕饰

  李琴书姑苏人年二十二岁

  评:芳肌玉润慧性珠圆

  张善贞姑苏人年十九岁

  评:风华独绝标格自持

  姚倩卿琴川人年二十一岁

  评:才高性傲明慧胜人

  马双珠金陵人年二十三岁

  评:容光焕发曲艺超群

  金红玉姑苏人年十八岁

  评:天真烂漫娇态自然

  王云卿姑苏人年二十一岁

  评:丽质天生不事粉饰

  吴新宝姑苏人年十八岁

  评:色艺并佳纤合度

  范彩霞甬江人年十七岁

  评:圆姿替月艳色羞花

  张玉书姑苏人年十六岁

  评:凉肌玉映粉颊花妍

  次选校书十二名

  林黛玉姑苏人年十七岁

  评:争妍取媚

  胡桂芳歇浦人年二十四岁

  评:善于修饰

  陈筱宝扬州人年二十三岁

  评:姿容丰美

  李巧仙姑苏人年二十二岁

  评:淡雅宜人

  左红玉广东人年二十六岁

  评:妖冶动人

  孙霭青无锡人年二十一岁

  评:声名矜贵

  胡月娥姑苏人年十八岁

  评:独具风流

  陈菊卿姑苏人年二十岁

  评:人淡如菊

  严月琴姑苏人年二十三岁

  评:酬酢颇工

  金赛玉姑苏人年二十一岁

  评:体态轻盈

  顾阿南甬江人年二十五岁

  评:豪谈善饮

  胡秀林姑苏人年十七岁

  评:秀色可餐

  主人念毕,又递与众人细看,众人都说品评得当,至公无私。独有张荫明微微笑道:“现在这艳史上,以陆月舫居上选之首,虽赏拔非虚,然是我们平日的相好,难免人说无私有弊呢。”芷泉正色道:“不是这样讲的,我若因相好而抑之,翻是私弊了,不然,我从前订定的十二花神,除现下已嫁之王逸卿、出家之沈月春、未来之李三三(原名蕴玉)、吴莼香外,如陆昭容、金红玉、范彩霞、吴新宝则入中选,左红玉则入次选,可见我本无成心,但就眼前目睹,较短量长,别其次序,方是大公。倘或胶持成见,深恐前后矛盾,势必后起之秀不能超越前人,还要重编这艳史做甚呢?”荫明听了这篇议论,很为佩服。

  主人道:“我们看了芷翁的艳史,正是游夏莫赘一辞,不必多说了,大家快喝酒罢。”于是众人畅饮起来,行了一个击鼓仆花令,轩后击鼓,席上传花,消去了三四十斤酒,无一不尽醉方休。早已是月上花梢,钟鸣十一,酒阑席散,宾主颓然。芷泉醉眼朦胧,斜倚雕栏,诗兴顿涌,仰天大笑,口占一绝曰:

    万里桥边夜月明,鸳鸯卅六订新盟。

    自夸宋艳班香笔,记取花丛众美名。

  朗吟毕,觉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冷人心脾,稍稍清醒,便唤祥甫、芸帆道:“我们回去罢,休要在此打扰主人了。”其时主人虽已醺然,心中却还明白,见祥甫、芸帆等众人均有我醉欲眠之状,意欲留他们住在此间,怎奈园中并无床衾,只得命园丁去唤九乘轿子,将众人送归的了。园丁唯唯。不一时,轿子均停在阁前,轿夫进来搀扶芷泉等九人上轿,芷泉口中犹向主人告别,主人也答了一句“恕不远送”。轿子已上肩而行,一迳出园,分头各送归家,不必一一细表。

  单说芷泉到寓之后,上床便睡,模模糊糊,依稀尚在园中。忽见花丛里来一垂髫侍女,手持一刺相招道:“蕊宫仙子邀君前往。”芷泉不觉随之行,举步飘然,走不数里,即抵一处,殿宇巍峨,势欲凌空,上竖一匾,曰“蕊珠宫”。侍女引芷泉入,由阶升殿。殿上珠帘四垂,隐约闻环﹠声。侍女请芷泉少待,入内禀白。少选珠帘高卷,宣召芷泉进,见正中主者南面坐,旁立四侍女,知是蕊宫仙子,容光四射,不敢仰视,偷睛暗窥,仙子云鬟雾鬓,皓齿明眸,真天人也。芷泉至此,不觉向上长揖,自称己名。仙子即命赐坐’于旁,并赐琼浆一杯。芷泉立饮毕,仙子方宣言道:“召君来,非为别事,因君新修《花丛艳史》,足使群芳生色,甚惬余怀。惟今春君订之十二花神,虽系盛举,而所取殊未尽善,故特遣侍女邀君,使知十二花神之名,传播下方,君其代馀表彰之,始若辈得明兰因絮果,不至终身堕落,难复仙班,是君莫大之功也。即如君订花神中之胡宝玉,馀册亦有其名,怎奈陷溺已深,今已削去,另补他人,以示炯戒。”说毕,即出一册授与芷泉。芷泉细阅一过,牢记在心,便将此册交还仙子,起身告退。仙子仍命侍女相送。芷泉方下殿阶,被侍女在背后一推,跌下阶来,一惊而醒。原来是南柯一梦,却记得清清楚楚,即将那本花神册写了出来。正是:

    未必太虚皆幻境,特留佳话在尘寰。

  下文如:

  黄芷泉备载花神记,胡宝玉拟作燕都游;

  寓京城寻访十三旦,张艳帜巧遇伍大人;

  美伶人续旧独追欢,众王公闻名皆折节;

  肆欲壑名优加白眼,返歇浦淫妓感青春;

  收义女权作摇钱树,宴众客大开庆馀堂;

  胡宝玉四十庆生辰,九尾狐三更惊恶梦。

  以上许多情节均在后集收束,请看官们少安毋躁,略停一停,再行奉告。

  要知十二花神姓名,与胡宝玉北上之事,待观五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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