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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将马永贞表过,所有下手的徒弟们,均不细述,以免繁杂而多闲文。单说胡宝玉惧永贞一怒之威,送了他二百银元,暂图一时安静。永贞去后,心中既恨且悔,足足睡了两天;又嘱咐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以及楼下的鳖腿、相帮,都不许在外声张,免得被人笑话。从此丹桂园也不敢再去,欲念也消了一半,安分守己过了两星期,连看跑马都不甚高兴。只坐了一天马车,傍晚即归。惟堂差则照常出去,不过恐生涯冷落罢了。

  那一日晚上,往新新园出局,听那席间一位客人讲起马永贞被害一事,怎样在一洞天吃茶,怎样遇仇家暗算,怎样脚上吃刀,还踢死了一个人,怎样送至医院,伤重毕命各情形,细细告诉那个朋友。又说这样的英雄,惜乎死于非命,可见冤仇宜解不宜结,世人当以此为炯戒。宝玉听了,暗暗称快,熬不住问那客人道:“格件事体,阿是前几日弄出来格介?俚格仇家是啥人?啥落能格刻毒,要弄杀俚格性命呢?”客人道:“就是今天清早的事。据说仇家是个马贩子,叫做顾忠溪。但不知为著何事,用这刻毒的手段,外面却无从查考呢。”宝玉也不再问。侑了一回酒,少停回转家中,与阿金细述一遍。阿金因身上发了寒热,故未出外跟局,此刻听宝玉一讲,也拍手快活道:“阿弥陀佛,天老爷倒底有眼睛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格种恶人,阎罗王收仔俚去,世界浪要安静得多笃!”宝玉道:“奴末拨俚诈仔去二百洋钿,应该恨恨俚。搭俚是呒啥仇寇,啥落亦实梗恨法介?”阿金道:“喔唷,不过听俚骂仔两声,看见俚格虎势佬。我辩得几句说话,几几乎拨俚打着两记。亏得我避得快,总算是便宜货,勿然,格种拳头打杀,也未可知格。格落当日拨我咒骂,阿壳张竟会咒杀格,就死拨我看,想必碰著仔恶时辰哉。”宝玉道:“并勿是碰著啥恶时辰呀,格格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若然会咒得杀人,要末格张嘴是毒格哉!”

  两人说笑了一回,阿金因头痛脑胀,先自睡了。阿珠伏侍宝玉卸了妆也各入被安眠。惟宝玉虽甚畅快,然床衾孤拥,熬不得竟夕凄凉。所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在前半月心头悔恨,想不到半边被冷,而今憾事已消,怎禁得欲心复炽?又勾起曩夜的念头,思与月山重寻旧好了。故翻来覆去,直至鸡声初唱,方才梦入黑甜。天将发亮,阿金虽出了一身汗,热势已退,但口中燥渴异常,勉强走下床来,到宝玉房里,在靠床妆台上取了一把茶壶,早已冰冷,却也顾不得了,¥嘟¥嘟的倒入喉咙,犹如醍醐灌顶,冷沁心脾。正当吃得爽快之际,忽闻宝玉梦中呓语,娇声宛转,低低唤那“月山”两字,其馀说的怎么话,却又听不清楚,大约神女、襄王此刻正在阳台相会。阿金也不去惊动他,仍回自己床上睡了,暗想:宝玉心事原来又注意于月山。我少停且探他的口气。如果仍旧托我,我倒好骗他几十块钱用用,他还情情愿愿的感谢我呢!并非我没有良心,只因他太觉淫贱,翻覆无常,有了这个,忘了那个,去了那个,又要了这个,全不以银钱为重,只贪着眼前的欢乐。一年一年的过去,别人虽暗暗提醒他,常常劝阻他,他终当着耳边风、口头禅,以为广结交情,遍尝世味,方不辜负青春。反不如我们做大姐、娘姨的,尚留后日退老地步。只怕阅尽繁华,将来无收成结果。我何不趁他好的时候,弄些银钱,积蓄那吃饭的根本呢?盘算已定,重又睡熟。

  及至一觉醒来,已是午餐之后,身上寒热退净,腹中也觉饥饿,即便披衣下床,来至宝玉房中,仅不过步履软弱罢了。见宝玉虽已苏醒,仍旧拥被而卧,挂起了半边帐子,阿珠在旁倒茶伏侍。晓得宝玉身子不快,便立在床前问道:“大先生,阿有点勿好过佬,啥落面孔浪红得勒?”说著,伸手向宝玉额上一按,又道:“怪勿得实梗,头浪有寒热勒浪。”宝玉低声慢答道:“奴昨夜头末困勿著,面孔浪升火得呒淘成。好容易等到天亮快,难末算胧著哉,勿壳张故歇醒转来,身浪才有点热,想必外头去受仔风寒洛,连搭心里末怕烦,嘴里末干燥,吃茶才勿杀渴格,格末叫难过得来!奴末实梗,阿好勒介?”阿金道:“多谢,我倒好格哉。晏歇点,大先生阿要请郎中看看,吃一帖药罢?”宝玉道:“奴格毛病,只怕郎中才勿识货格,吃差仔药,倒要勿局。格落让俚吃希,像实梗,一样会好格。”

  阿金听了,明知他的病根已在梦中泄漏,却不去说穿他,只把隐语去打动他,让他自己招出来,托我办这件事,方好于中取利。故等阿珠走出房去,又向宝玉说道:“大先生肚里阿有啥难过佬?勿然末,寻常格寒热小毛病,请有名气格郎中来看,有啥勿识货介?”宝玉叹了一口气,答道:“奴肚里是呒啥,倒是心里难过,说勿出,话勿出,横勿是,竖勿是,甩末甩勿开,笃亦笃(笃即丢字之意)勿落,掇牢勒心浪仔。奴自家才解说勿出为啥佬,格落请仔郎中,也未必见得懂格。”阿金道:“我郎中末勿做,格病倒有点懂格,而且有一个丹方勒里,阿要试试看,包蛮灵验格!”宝玉道:“瞎说,登勒奴身边仔长远,奴从来听见说歇。”阿金道:“前头用勿著,我说俚作啥呢?”宝玉道:“既然勿是瞎说,格张丹方叫啥格名堂嗄?”阿金道:“自然有名堂格,并且有两个得来。据说是仙人传下来格,叫定心丸,亦叫如意丹,专门吃格种毛病格。故歇我想着仔,格落叫试试呀。不过吃好仔病,哪哼格重谢我介?”宝玉道:“真格医得好奴格心病,随便要奴谢啥,奴呒不勿肯格。倒是说格丸药,药材店里阿有得买格介?”阿金道:“买虽呒买外,格两样药味,我记得清清爽爽勒里。”宝玉道:“倒背(读倍)拨奴听听看,奴有几味药也有二毫半懂格。”阿金本无方子,那有药味?不过借此打动宝玉,使他把心事实言。今问我是那几样药,幸而我晓得药名,不防逞嘴胡说,将月山的姓多说几个,谅他聪明伶俐,必然辨得出滋味。遂答道:“大先生听好仔:第一味是犀黄;第二味是大黄;第三味是天竺黄;第四味是人中黄;第五味是黄耆;第六味是黄目菊;第七、第八、第九味是黄连、黄芩、黄柏,加入黄明胶糊丸,用黄齑水一碗,法丸如梧桐子大,或当作煎方亦可。格张方子,样样才是清凉药,写心经、肾经格火格,想阿好呢勿好?”宝玉听阿金背完,全是“黄”的药名,分明话里有因,先已参透我的心事,便笑道:“说格药,样样才是‘黄’格,啥落生地黄搭仔熟地黄倒勿用介?”阿金也笑道:“格服定心丸,如果吃得对末,自然再加熟地黄补进去,勿然要嫌俚滋腻格。至于生地黄是勿补格,前头末用得着。故歇下元虚哉,除脱仔熟地黄,有啥格补药吃介?倘使胆小末,只要用一个乌梅、三钱原金斛,怕俚作啥嗄?”

  宝玉听他说用熟地黄,是指我旧日相熟的黄月山,除他没有别人了。若胆小则用个乌梅,“梅”与“媒”声音相同;原金斛者,是原差我阿金之意。足见阿金善于词令,编造出许多药名,甚为切当,前来试探我的心事。真是一服绝妙的定心丸。且他又毛遂自荐,我亦何必瞒他,自寻烦恼?况本因此事难以启齿,故末相托;今既他凑趣上来,不说更待何时?遂在被中坐起,凑到阿金耳边,低低相告道:“奴实勿相瞒,自从吃仔永贞格吓头,奴心里一迳懊躁煞,倒也想着俚。故歇永贞死仔,虽则末蛮快活,勿知哪哼提醒仔奴格心事,想到仔月山身浪。不过哪哼会猜着格介?”阿金道:“阿曾做歇梦佬?”宝玉道:“今朝天亮快,梦是做歇格。奴梦头里格事体,勿见得会晓得勒海。”阿金道:“我告诉仔罢,心里向格事体,是自家梦里说出来格,勿然我既勿是仙人,亦勿是肚皮里格蛔虫,哪哼能够一猜就著介?”宝玉道:“倒有一样勿好:奴前头已经搭月山割断,故歇再去请俚,只怕俚勿肯来末那处嗄?格落奴勒里难过呀。”阿金道:“勿碍勿碍。我猜上去,俚一定来格。好得前头搭俚割断格辰光,送俚二百洋钿,客客气气,并搭俚面红赤颈。我是原经手,才晓得勒里。故歇仍旧我去请俚,说两句好看闲话,包一请就来。现在放勒心浪,想坏仔身体,倒推扳勿起格。”宝玉道:“格件事体,如果弄得成功,奴终重重谢末哉。”阿金道:“谢我倒勿要紧,不过月山要格洋钿,勿能勿应酬点格!”宝玉道:“格是自然,奴譬如拨永贞白诈仔去,还受几化冤枉气来。况且铜钿、银子,奴本来勿算格,随便哪哼办末是哉。”阿金点头答应。

  二人正当说著,见阿珠走进,便不再说此事,并非要瞒过他,为因等事成之后,方与他细细说知,免得早露风声。此时宝玉把心事略略放开,觉腹中也有些饿了,即命阿珠取稀饭过来,与阿金各吃了两碗,不必细表。

  且说阿金过了一天,身子已是强健,即去寻访月山。但恐睽隔多年,不在原处居住,故先往丹桂问了案目。果然场已搬了,惟相离原处不远,幸得一寻就著。却巧傍晚之时,月山尚未出去,一见阿金到此,早已猜透了八九分:定是宝玉差他来请我的。虽回想前事,深怪他弃旧恋新,薄情寡义;然当时割绝,尚送我二百块钱,不算得十分决裂。若此刻果是请我,我何妨乘机骗些银子?谅他在要我之际,断不吝惜以坏好事。纵现下我已与李巧玲结识,不便再与宝玉往来,但巧玲处近有贵客李长寿盘踞,挥霍甚豪,我亦避嫌不去。不如趁这个当儿,暂时向宝玉处走动,有何不可?即被巧玲知晓,我也好伸说内中的意思,决无妨碍。月山想定主见,听阿金叫了一声“黄老板”,便假作不知来意,问道:“阿金姐,我与你多年不见了,你如今可仍在宝玉那里吗?”阿金答道:“是呀,我仍旧登勒格搭呀。黄老板一向好格?倪先生也勒浪牵记呀。”月山道:“你休说这好看的话儿,他从前不要我去,怎么忽然记着我呢?”阿金道:“以前格事体,说俚作啥介?故歇末只管故歇,别人(读白银)家真真勒浪牵记,倒惹说格套闲话,阿要气数!”月山道:“我且问你,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快些讲明白了,我此刻还要出去呢。”阿金道:“老老实实对说,倪先生请过去,格落叫我来格。”月山摇头作难道:“我不去,我不去。一来因你家先生没有常性,久必生我,使我丢脸;二来我没有兴致,心绪不宁,日夜为这个银钱,那里有片刻闲情到你家来顽呢?你代我回复一声,叫他别寻主顾罢。”阿金知他作难,便把嘴批了两批,说道:“喔唷喔唷!实梗推三阻四哉。倪先生不过心惑点,待终算呒啥。要铜钿银子,呒不勿应酬格。故歇如果单为格浪,搭先生终好商量格,放勒心浪作啥?难道倪先生格脾气还摸著格来?就是恨倪先生,亦应该看我面浪,到倪格搭来,说啥格别寻主顾介!”月山本待他说这几句话,所以欣然允诺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就看你面上,去就是了。但今夜没有工夫,须明晚十一下钟,做戏散场后,方好到你家来,断不爽约的。”阿金听他答应,即忙起身作别,走了几步,犹回头笑说道:“放仔生末当心点!”说罢,自去回复宝玉,毋庸烦叙。

  且不言月山今日出外之事,单说宝玉寒热已退,又闻阿金回复,说明晚月山一准赴约,心中欢喜无限,奖励了阿金一番。到了明晨,身子已照旧如常,离床梳洗。所谓心病须将心药医,现已吃过了定心丸,自然病去身安,专等晚间叙旧。

  果真月山并不爽约,至晚上十一句钟,来与宝玉重续鸾胶,把往事一笔勾销,只讲那现在的恩情。此时宝玉得遂心愿,正如: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说不尽枕上山盟,衾中海誓,画不尽并头缱绻,交颈绸缪。虽是昔日故交,不啻新婚燕尔。斯情斯景,过来人谅能默喻,何须在下描写,漏泄春光?况宝玉与月山有染,此段已是第二次了。若再缕缕细述,未免重赘,故略表几句就算交代。实因此事真确,并非在下捏造而成,且引起下文一段情节,不得不复行表白,否则寻常与伶人交好,在下早已删去不载了。

  话休烦琐。仍说月山自与宝玉交涉后,不及一月,已向宝玉借洋两次。宝玉一一依从。因此月山常来常往,虽系假情假义,面子上却较前更密,无非为著银子罢了。即阿金也得许多赏赐,阿珠亦略沾分润,彼此都和著宝玉的调,以致宝玉的用款更大了。且宝玉性爱奢华,又喜游荡,近来天天出外,坐车向各处闲行。

  那日午后,又同阿金往味莼园啜茗,打扮得更是新奇特别,举止风骚,令人销魂夺目。才入园中,便有一个年轻后生随来随去,亦步亦趋;及见宝玉坐定吃茶,他亦立著不走,呆呆向宝玉注视,板著脸面,瞪着眼睛,反绑着手,伸长著颈,张开着嘴,不住的馋涎欲滴,别有一副慕色的极形。宝玉睹此丑态,好像眼里看得饱的,分明是个极生,不禁微笑了一笑。那知这后生弄错了,只道美人有意于我,当作秋香三笑留情,急忙去打听这美人究是谁家姬妾?何处娇娥?逢人便问,幸得旁人告诉了他,说不是人家的妇女,是海上顶红的名妓胡宝玉。他打听明白,仍回到宝玉吃茶处,凝神注目,如醉如痴。其实宝玉见他相貌不扬,呆若木鸡,何尝留意于他?故吃茶到五六下钟,自带阿金回去。刚正出园上车,偶然回转头来,那后生依旧跟随,在车旁垂手站立,仿佛官场站班,下属见上司一般。宝玉认道他是痴子,又飘眼笑了一笑,如《西厢》所云“临去秋波那一转”之句,早把那后生的魂灵儿勾了去也。期时宝玉马车去远,转瞬间影踪已杳。

  不谈宝玉归家怎样。单表那个后生,是钱铺里的一个小伙计,姓史号发贤,宁波人。年纪不过二十有零,情窦虽开,却从未阅历花丛,见过有姿色的名妓。不意今日闲游味莼园,突然遇见了胡宝玉,毋怪他十分羡慕,馋涎欲滴,只管跟随着饱看。待到宝玉出园上车,两番目逆而笑,以为宝玉留情,甚是得意。及至宝玉车已去远,犹翘首痴立了好一回,幸被路人将他一撞,方才魂魄归舍。见天色已晚,遂即雇了一部人力车,回转店中。从此刻刻想着宝玉,又恨自己一无银钱交结,二无朋友引领,纵彼含笑目我,我怎好到得他家?且不便与人商量,惹人耻笑,独自闷在心头,天天茶饭懒吃,夜夜魂梦难安,说不出那相思之苦。

  正是:迷魂毕竟多魔力,卖笑居然有侠肠。

  欲知史发贤可曾到宝玉家中,且待下回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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