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百九 三朝北盟会编
卷二百一十 炎兴下帙一百一十
卷二百一十一 

    起绍兴十二年八月十日庚午尽其日

    论敌人强弱:臣闻楚王举兵以讨于陈,曰:“将定而国。”陈人听命,复遂县之,继又诱蔡侯,执之以归,叔向曰:“失信而再克,必受其咎,弗能久矣!桀克有缗以丧其国,纣灭东夷而陨其身,楚小位下,而亟暴于二王,能无咎乎?天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必厚其凶徳而降之罚!”臣观金贼濒海小丑,语言不通,邈在要荒之外,乘二国奸弊,豕突兽搏,所至辄克,纵毒长恶,惟利是嗜,虽五胡之乱华,莫甚于此,又无长计逺虑以抚其遗民,仁人君子以谋其社稷,四邉所用,皆鄙夫饿隶,心既患失,事多曲从,剥肤捶髓,例以为能,天意谓何?人心谓何?今侥幸立国十有馀年,一星终矣,衰兆渐萌,所以近岁旁塞出没,皆叛卒流人,大酋辈寂无所闻,岂徒二太子娄宿等数人,零落殆尽,其馀盘固互结,自相睥睨,理势然也,独粘罕窃有兵权,土地阔逺,金玉子女盈积,聚麀酣饮,自以为天崩地陷,无复可忧。古之立国,如汉髙祖、唐太宗,最为英主,地土九州,中间亦少放肆,陆贾言不可马上治,魏徴疏十渐以正其失,矧此虏君臣,万万计不出此,其事伙民众,两倍于彼乎?陛下欲雪大耻,图中兴,正在今日,当焦劳克己,虚心聴纳,虽休勿休,日愼一日,人才不必尽贤能也,顾其谋王体,断国论者,随宜任用如何耳。将帅不必尽骁勇也,顾其秉节钺,操兵权者,指挥方略如何耳。百姓不必姑息也,顾其主漕计,持刑狱者,风化如何耳。三者既修,在朝者贤材任用,在军者上下秉节,在野者四民安业,如此则国日治,兵日强,民日富,武王之克商,髙祖之灭楚,不过用此。矧彼乌合骄淫,无义逆孽,其有不亡者哉?古语有之,“上䇿莫如自治”,正今日之急务也。伏惟少轸圣虑。天下幸甚!
    论图治:臣闻唐太宗拨乱之主也,既即大位,魏徴劝行仁义,及以十渐讥之,太宗尝力行其言,卒成贞观之绩;明皇图治之君也,纂成丕绪,姚崇以十事说之,切中时病,明皇励精聴纳,故开元之政无愧前人。今陛下克复土宇,百度草创,勤甚太宗之拨乱,怀逺来迩,敉宁诸夏,功倍明皇之图治;然人才之贤否、法度之繁𥳑、民农之疾苦、军旅之情伪,其间利害曲折,奸滥隠慝,上蔽聪明,下积怨憎,岂不如贞观、开元之初十数事而已哉?又未知庙堂执政、台谏长贰,曽为陛下别白而言之否?臣久荷误恩,叨窃侍从,负衅力疾,不避死亡,趋侍行阙,虽无长计逺虑,振起颓弊,于今日军民利病,夷夏强弱,思之不为不详,知之不为不尽,切欲罄沥肝胆,仰渎冕旒。期补圣治之万一,未审陛下能霁天威,赐以清闲之燕,使造膝缕陈,展尽梗㮣,茍尺寸之长,有所禆益,望断自宸衷,勿牵众议而力行焉;或迂疏无用,稍涉诞谩,俾就诛责,亦未为晚。惟陛下怜臣孤忠,而与进之,臣之愿也,非所敢望,伏冀察照。
    论立政:臣闻帝王之治天下也,安危在修己,治乱在立政,成败在用人,未有修己而百姓未安,立政而天下未治,得人而绩用弗成者也。恭惟陛下,以上圣之资,乘中兴之运,当靖康之末,宝祚危于缀旒,陛下飞龙睢阳,郊祭配天,不失旧物,虽宣王之复古、少康之缵禹,无以过也。天纵睿知,好学不倦,动则畏天,言则引咎,宵衣旰食,坐薪尝胆,虽尧舜之责躬、禹汤之罪己,无以过也。遭时多艰,天步靡宁,以四海之大,而治于吴越之一隅,以万乘之尊,而屈于戎虏之小丑,虽太王之去邠、勾践之栖越,无以过也。兢兢业业,不敢暇逸,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昧爽待旦,未明求衣,虽文王之忧勤、成王之无逸,无以过也。恭俭节用、服御菲薄,嫔嫱不备,行宫仅蔽风雨,虽尧舜土阶、禹之菲食,无以过也,可谓知所以修己矣。屡下寛大之诏,尽复祖宗之法,恤刑薄赋,讲武务农,训齐百官,抚绥四海,车坚马良,兵足食备,虽宣宗之综核名实、文皇之励精政事,无以过也,可谓知所以立政矣。求贤如不及,从善如转圜,任相则垂拱仰成,至于分治天下,而不以为疑;御将则建牙受钺,至于兼制数道,而不以为重,虽周之任旦、望、汉之宠信、越,无以过也,可谓知所以用人矣。宜其百姓乂安,天下大治,绩用亟成;然而行之累年,百姓未安,天下未洽,绩用未成者,其故何哉?此愚臣所以当食而噎,中夜太息,曰:“有君如是,而治不加进,土地日蹙,夷狄尚炽,何功烈如此其卑耶?”臣本以书生,䝉陛下㧞擢,待罪从官,屡膺任使,负恩邱山,未报毫髪,陛下不以臣不才,不忍中弃,万里召还,臣孤危馀生,获瞻天日,愚衷千虑,岂无一得?仰禆圣政之万一,伏望圣慈,俯怜忠诚,略赐清闲之燕,使愚臣布腹心,沥肝胆,然后退伏𫓧锧,不胜幸甚!
    论择相:《》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传曰:“帝王之兴,非一士之略。”士固以多为善,然所以用天下士,特在于一相,故曰:“天子论一相。”汤之兴也,伊尹一人而已;髙宗之盛也,傅说一人而已;王周室者,太公望而已;霸齐国者,管仲父而已。若髙祖之张良、光武之邓禹、蜀先主之孔明、苻坚之王猛,皆一人而已。至如唐太宗之善创业守成,亦不过用房玄龄、杜如晦二人焉,何其少也!陛下临御以来,拔以为相者十人矣,而在位者多不久,何相之众而去之速也?非特臣疑之,天下之人皆疑之,岂陛下谋相之始或未愼耶?抑陛下礼貎之不至耶?抑任之不专,待之不诚?抑谗间之或入耶?抑其难进而易退耶?何相之众而去之速也?若谋始之不愼,臣愿陛下愼厥始;若礼貎之不至,臣愿陛下益礼貎,以励其节;若任之不专,待之不诚,臣愿陛下任之勿惑,且推赤心置其腹中;若谗间之或入,臣愿陛下相与之际,如鱼得水,无令小人伺其隙。徳重一时,望髙四海,去就为朝廷之轻重,用舍系天下之安危,虽千秋万歳,留以辅陛下可也,岂容其拘夫易退之义哉?故曰:“终始愼厥与。”又曰:“自周有终,相亦惟终。”
    论战守:兵不可一日忘于天下也久矣,用之之道,盖亦多说,以臣观之,亦无深逺甚髙难行之事,大率不过战守两端而已。交锋接刃,以决生死者,战也;増陴浚隍,效死勿去者,守也。国家内外养兵,无虑百万,竭天下之羽革漆铁,以为兵之器械,空天下之仓库杼轴,以充兵之衣食,宜乎铠仗犀利,士气振发,战则胜,守则固,而乃肤功未奏,寸土未复,何耶?凡以不知战守之道,未尝声金鼓,也未尝列行阵也,闻敌之至,即曳兵而走,岂知所谓战哉?未尝修城郭,也未尝立宗庙也,闻敌之至,则委而去之,岂知所谓守哉?或曰:“金人得古人用兵之道,奇正无常,变化不测,如雷霆,如风雨,如水,如火,如山,如林,如以石投卵,如以利劔龂腐,所向无前,安可以战?所攻必克,安可以守?”天下之言率如此,而臣之言独不然,譬二人奕,有髙者旁观之,二人皆低者也,一人大败,遂以己为低,彼为髙,非彼髙也,我低,故彼髙尔。金人用兵,亦岂善哉?特以我不善,故彼为善。以臣区区之见,而昭陛下之神武,托社稷之威灵,而用今日天下之兵,战亦可,守亦可,何所往而不可。
    论用人:臣窃以自古夷狄之祸,未有烈于今日者也。陛下以不世出之资,当大有为之运,励精求治,徳日新矣,而其效未见,何也?非不勤劳也,非不恭俭也,非不专任宰辅,非不宠遇将帅,非不强兵,非不理财,非不求言,非不听谏,非不下诏哀痛恻怛,以感人心,非不遣使,卑辞厚礼,以交敌国。尧舜文武之正道、汉唐贤君之盛徳,陛下皆祖述宪章而躬行之也,凡可以臻今日之治,纾今日之急者,盖无不为也。然而天意未甚顺,人心未甚孚,事力日困,土疆日蹙,九庙灰烬之耻未雪也,二圣沙漠之狩未回也,陛下郁郁僻处于蕞尔之吴,其故何哉?必有由也,陛下亦尝深思而熟究之乎?厥今天下之势,如久病之人,非不求医,而扁鹊之效未著也,非不用药,而狼毒乌喙之类或进也,増其病而速其危,可不哀耶?呜呼!万世之安,望陛下早图之也。臣愚戅浅薄,岂有深谋逺虑,以禆陛下之聪明,以定天下之祸乱,以赞中兴之盛烈,昼夜思计,十年于兹矣,原其病,察其脉,据方用药,窃自谓薄有所得,力㣲身逺,无从可达,今䝉收召,且命之对,此时不言,何时言耶?今䝉陛下赐清闲之燕,容臣委曲敷陈,展尽底蕴,庶或有一得之可采,若以为迂阔之言,不足以行,则臣当乞骸骨,老死山林无恨。
    论政事本末:昔周宣王之复古也,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惟内修政事,故能外攘夷狄,茍政事不修,则夷狄交侵矣,安能攘之哉?金人腥秽吾中国十年矣,而我攘之不能去,何也?其未修政事耶?夫政有小大,事有本末,先大后小,先本后末,则得之也。今天下言政事者,莫不以兵为先者也,庙堂之上,朝夕议论者兵,州县之间,星火奉行者兵,士之所陈者兵,农之所瞻者兵,商之所助者兵,工之所称者兵,无所往而非兵,盖曰夷狄之祸如此,非兵不足以攘之也,其于政也,小耶?大耶?其于事也,本耶?末耶?窃谓兵虽不可去,然非所先也,《》曰:“矢其文徳,洽此四国。”孔子曰:“逺人不服,则修文徳以来之。”兵法曰:“文能附众,武能却敌。”亦先文而后武。其所谓文者,非𥳑牍之空言,篆刻之小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四民安其业,万物遂其性,大纲小纪,本㣲末广,皆文也,是乃政事也,今乃修之欤?其亦修而未备欤?孟子曰:“盖亦反其本矣。”又谓梁惠王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又谓梁襄王曰:“天下定于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又谓齐宣王曰:“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孰能御之?”今能如孟子之言,修其政事,则正气实,邪气不能入,彼夷狄不待攘之而自攘。区区复古之宣王,何足为今日道?臣故曰兵虽不可去,然非所以先也。惟陛下留神省察,勿以为书生迂阔之言而忽之也。
    论兵:臣山西人也,虽自少学读书,而风渐气染,驰马试剑,亦兵之是好,及遭艰难,䝉陛下委任,假以兵权,谓戎虏可以气吞,功名可以唾手取也。分薄数奇,䟦前疐后,讫无所成立,闲居退处,历观古人用兵之说,乃知兵之未易云也,《左氏》曰:“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兵之不可好也如此。《易》之〈萃〉曰:“除戎器,戒不虞”,兵之不可去也又如此。虽然,大抵用兵之说有三焉 —— 兵贵合,不贵离;兵贵精,不贵众;兵贵速,不贵久。兵合而不离,则其心和,其情通,若手足之捍头目,子弟之救父兄,少长有礼,其行如賔,所谓守则固,战则胜者也。兵精而不滥,则其气锐,其势倍,进如江河,止如邱山,攻无坚城,战无强敌,所谓百战百胜者也。兵速而不久,则其志果,其计决,出如雷霆,动如发机,役不再籍,粮不三载,所谓势若从天而下也。反此,则非惟不能成功,未有不败亡者也。唐九节度兵,一日皆溃,非离而不合之谓乎?寻邑百万破于光武孤军,非众而不精之谓乎?髙克之师,过期自溃,非久而不速之谓乎?夫文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晋文公区区图霸,亦一战而不多战,更愿陛下养威蓄锐,待时之至,合大兵,驱精卒,赫文武之一怒而不留行,则妖氛静,境土复,诸夏安,陛下可以垂拱无为矣。其数出易动,乍胜乍负,兵家之大忌也,望陛下深轸圣念,天下幸甚!
    论形势:臣闻立国必处形势之地,强国必资形势之利,守国必据形势之便,处之得其地,则民心归,资之得其利,则财用足,据之得其便,则军声振。盖形势者,天下之大本,若人之有血气,木之有根基,水之有源流,谋国者不可不知也。故古人言形势者,或谓之上流,或谓之噤喉,或谓之四肢,其紧慢急缓,殆可见矣。今天下十失七八,所谓咽喉、腹心、上流者,皆为敌人所有,区区吴蜀,乃一肢尔!尺寸之地,又非昔时之吴蜀也,自古吴皆以寿春、荆襄为上流,蜀以汉中、金洋为咽喉,故时方用武,则遴选英奇,屯宿重兵,尺寸不以假人,今襄阳千里萧条,有兵不能自养,梁洋田垅丘墟,置之不复为意。今日之天下,所以守则不固,战则不胜,惴惴然不自安者,殆谓此也。兼梁洋东彻陕华,西极洮岷,北临三秦,南压九江,表里山河,可战可守,乃天下脊也,舍此不图,欲举一肢以活四体,非徒无益,适所以害之尔!臣愿陛下深轸圣虑,早定大计,勿使狂夫据之,倒持太阿,乃有噬脐之悔,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