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壁遗书》序
作者:胡适
1936年

     顾颉刚先生开始标点《崔东壁遗书》是在民国十年,到现在民国二十五年,快满十五年了。这部大书出版期所以延搁到今日,顾先生自己在序文里曾有详细的说明。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顾先生不肯苟且的治学精神。他要搜罗的最完备,不料材料越搜越多,十几年的耽搁竟使这部书的内容比任何《东壁遗书》加添了四分之一。在这些新发现的材料之中,最重要的是嘉庆本的《东壁书抄》,东壁先生的诗稿和《荍田剩笔》,他的兄弟崔迈的遗集四种七卷。嘉庆本《书抄》使我们可以看见东壁先生屡次改订他的著作的不苟精神,借此也可以推见他的见解演变的痕迹。他自己的诗稿和他兄弟的诗文稿给我们增添了不少的传记材料。崔迈的遗著里很有一些有见解的文字;他研究《尚书》,议论古史,讨论文学,都有点不随流俗的创见。这些遗著的发现使我们格外明了崔述不但受了他父亲的大影响,并且得了这一个天才很高的弟弟不少帮助。《荍田剩笔》虽是残稿,但其中保存的东壁遗札二十一封,很多重要的传记材料。其《与陈介存》第一札中有云:

    虽素好考核,然常不敢自信。今岁所为,明岁辄复窜易。《补上古》及《洙泗》两考信录近已多所更定。乃吾介存竟以旧本付梓,令人骇绝!是彰吾过于天下耳,岂爱我乎!朱子将易箦时,犹改“诚意”章注,何况吾辈庸人?王右军一点一画失所,辄若眇目折肱,愚亦同有此癖。介存何不相谅也!

这是何等可敬可爱的治学精神!这样一位“好求完备”的学者的遗著,在一百多年后居然得著一位同样“好求完备”的学者顾颉刚先生费了十多年的精力来搜求整理,这真是近世学术史上最可喜的一段佳话!

  崔述生于乾隆五年(1740),四年后(民国二十九年,1940)就是他的二百年纪念了。他的著作,因为站在时代的前面,所以在这一百多年中,只受了极少数人的欣赏,而不曾得著多数学人的承认。现在我们可以捧出这一部搜罗最完备,校点最精细的“崔学全书”来准备做他二百年祭坛上的供品了。我们对于顾颉刚先生和他的同志洪业先生,赵贞信先生等等,都应该表示最大的感谢,并且庆贺他们的成功。


  我在十四年前,曾说:

    我深信中国新史学应该从崔述做起,用他的《考信录》做我们的出发点,然后逐渐谋更向上的进步。……我们读他的书,自然能渐渐相信他所疑的都是该疑,他认为伪书的都是不可深信的史料:这是中国新史学的最低限度的出发点。从这里进一步,我们就可问:他所信的是否可信?他扫空了一切传记谶纬之书,只留下了几部“经”。但他所信的这几部“经”就完全无可疑了吗?万一我们研究的结果竟把他保留下的几部“经”也全推翻了,或部分的推翻了,那么,我们的新史学的古史料又应该从那里去寻?等到这两个问题有了科学的解答,那才是中国新史学成立的日子到了。简单说来,新史学的成立须在超过崔述以后;然而我们要想超过崔述,先须要跟上崔述。(《科学的古史家崔述》,页五——六)

这一段十四年前的预言,在今日看来,有中有不中,有验有不验。在古史研究的某些个方面,中国的新史学确然是已超过崔述了。崔述的材料只是几部“经”之中他认为可信的部分。近十几年的新古史学居然能够充分运用发掘出来的甲骨文字,金文,和其他古器物了。试用崔述的《商考信录》来比较最近十年中出版的关于殷商史料的著作,我们就可以知道,古史料的来源不限于那几部“经”,“经”之外还有地下保藏著的许多古器物,其年代往往比“经”更古,其可靠性往往比“经”更高;他们不但是不曾经过汉以后的学者的改窜误解,并且是不曾经过先秦文士的洗刷点染。这样扩大的材料范围,是《考信录》的作者当日不曾梦见的。所以在这些方面,我们可以说今日的古史学是超过崔述的了。

  我那一段预言里曾说:“他所疑的都是该疑;他所信的是否可信?”但依这十几年的古史学看来,崔述所信的,未必无可疑的部分;他所疑的,也未必“都是该疑”。例如他作《洙泗考信录》,不信纬书,不信《家语》,不信《孔丛子》,不信《史记》的《孔子世家》,这都是大致不错的。但他不信《檀弓》,终不能使我们心服。《檀弓》一篇的语言完全是和《论语》同属于鲁国语的系统,决非“后儒”所能捏造。崔述不信“孔子少孤,不知其墓”,又不信孔子一家有再世出妻的事,就以为“《檀弓》之文本不足信”。这都是因为崔述处处用后世儒生理想中的“圣人”作标准,凡不合这种标准的,都不足凭信——这样的考证是不足服人之心的。

  又如崔述最尊信《论语》,但他因为《论语》有公山弗扰和佛肸两章,都不合他理想中的“圣人”标准,所以他疑心《论语》“非孔门《论语》之原本,亦非汉初《论语》之旧本”,“乃张禹所更定”。我们当然不否认《论语》有被后人添改的可能,但我们也不能承认崔述的论证是充分的。最可注意的是崔述要证明佛肸不曾“召”孔子,于是引《韩诗外传》,《新序》,《列女传》三书作证,证明“佛肸之畔乃赵襄子时事,……襄子立于鲁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肸安得有召孔子事乎?”(《洙泗考信录》二,页三七)崔述最不信汉人记古事的传记,然而他在这里引证的三部书都是汉人的记载,岂不是自坏其例吗?何况《左传》哀公五年(孔子死之前九年)明明有“赵鞅围中牟”的记载呢?

  这样,凡不合于理想中的“圣人”标准的,虽然《檀弓》、《论语》所记,都不可信;凡可以助证这个标准的,虽是汉人的《韩诗外传》、《新序》,也不妨引证。这岂不是很危险的去取标准吗?

  总而言之,近十几年的古史研究,大体说来,都已超过崔述的时代。一方面,他所疑为“后儒”妄作妄加的材料,至少有一部分(例如《檀弓》)是可以重新被估定,或者竟要被承认作可靠的材料的了。另一方面,古史材料的范围是早已被古器物学者扩大到几部“经”之外去了。其实不但考古学的发掘与考证扩大了古史料的来源;社会学的观点也往往可以化朽腐为神奇,可以使旧日学者不敢信任的记载得著新鲜的意义。例如《檀弓》、《左传》等书,前人所谓“诬”、“妄”的记载,若从社会学的眼光看去,往往都可以有历史材料的价值。即如《檀弓》所记孔子将死时“坐奠于两楹之间”的一个梦,崔述以为“殊与孔子平日之言不类”,然而在我们今日看来,却正是很有趣味的史料。

  以上所说,只是要说明,今日的新史学确已有超过崔述的趋势,所以有人说“崔述时代已过去了”,这也并不是过分的话。

  然而我这番话绝不是要指出崔述的古史学在今日已完全没有价值。崔述是一百多年前的史家,他当然要受那个时代的思想学术的限制,他的许多见不到的地方,都是很可以原谅宽恕的。他的永久价值并不在这一些随时有待于后人匡正的枝节问题。崔学的永久价值全在他的“考信”的态度,那是永永不会磨灭的。我在十四年前说的“先须要跟上崔述”,也正是要跟上他的“考信”的态度。

  “考信”的态度只是要“考而后信”。崔述自己说的最好:

    大抵文人学士多好议论古人得失,而不考其事之虚实。余独谓虚实明而后得失或可不爽。故今为《考信录》,专以辨其虚实为先务,而论得失者次之。(《提要》上,页三四)

虚实即是伪与真。“虚实明而后得失或可不爽”是一切史学的根本方法。“考信”的态度只是要人先考核某项材料的真伪实虚,然后决定应疑应信的态度。崔述著书的本意在此,故全书称为“考信录”。可惜他受传统的儒家思想的影响太大了,有时也不能“先考而后信”,有时竟成了“先信而后考”!例如上文说的几个例子,他毛毛先信猫猫孔子决不会不知道他的父亲坟墓,决不会出妻,决不会受公山弗扰与佛肸之召,毛毛然后去考定猫猫《论语》、《檀弓》的真伪,——这就不是“考信”的真义了,这就成了先论其“得失”而后考其虚实真伪了。他自己也曾警告我们:

    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圣贤。往往迳庭悬隔,而其人终不自知也。……以己度人,虽耳目之前而必失之。况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贤,岂有当乎?……故《考信录》但取信于经,而不敢以战国、魏、晋以来度圣人者遂据之为实也。(《提要》上,页六——八)

崔述自己不知道他自己也往往用宋、明以来“度圣人者”来做量度圣人的标准,先定了得失的标准,然后考其虚实,所以“迳庭悬隔,而不自知也。”

  这都是时代风气的限制,不足为崔述的罪状。他这一部大书之中,大体都是能遵守他的基本方法,先定材料的虚实,而后论其得失。他很大胆的定下一条辨别史料虚实的标准:“凡其说出于战国以后者,必详为考其所本(考其所本即是寻出他的娘家),而不敢以见于汉人之书者遂真以为三代之事也。”这样一笔扫空了一切晚出的材料,就把古史建立在寥寥几部他认为最可信的史料之上。在那些他认为可信的材料之中,他又分出几种等级来,第一等为“经”的可信部分,第二等为“补”(源出于经,而今仅见于传记),第三等为“备览”,第四等为“存疑”。这都是辨其虚实真伪的态度,最可以作史家的模范。他的细目或有得失可以指摘,这种精神与方法是无可訾议的。

  我们必须明白,崔述生于二百年前,不但时代的限制不易逃避,当时所有的古史材料实在是贫乏的可怜。我们现在读他的古史诸录,总不免觉得,古史经过他的大刀阔斧的删削之后,仅仅剩下几十条最枯燥的经文了!我们不要忘了他自己劝慰我们的话:

    昔人有言曰:“买菜乎?求益乎?”言固贵精不贵多也。……吾辈生古人之后,但因古人之旧,无负于古人可矣,不必求胜于古人也。(《提要》上,页二七)

他在那个时代,无法“求胜于古人”,只能做一番删除虚妄的消极工作。但我们深信,“考信”的精神必不会否认后来科学的史家用精密的方法搜寻出来的新材料。例如《商考信录》,固然只是薄薄的两卷枯燥材料。但今日学者实地发掘出来的甲骨,石刻,铜器,遗物等,其真实既已“考”定,当然是可“信”的。故“不必求胜于古人”只是崔述警告我们莫要滥收假古董来冒充真史料,而不是关闭了扩大古史料之门。王国维,罗振玉,李济,董作宾,梁思永诸先生寻出新史料来“求胜于古人”,正是崔述当日所求之不得的,正是他最欢迎的。

  最后,我要指出,崔述的“考信”态度是道地的科学精神,也正是道地的科学方法。他最痛恨“含糊轻信而不深问”的恶习惯。他一生做学问,做人,做官,听讼,都只是用一种精神,一种方法,——就是“细为推求”,——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要我们凡事“问到底”(《提要》下,页一九),他要我们“争”,要我们“讼”,要我们遇事“论其曲直”(《无闻集》二,页一五——二一。)他要我们“观理欲其无成见”(《考信附录》,页三四),遇事“细为推求”,“历历推求其是非真伪”(《提要》下,页二一)。这都是科学家求真理的态度。这个一贯的态度是崔述留给我们的最大的遗训。

廿五,一,廿七晨六时 在上海沧洲饭店

  附记:我本想写一篇较详细的介绍,现在只能拿这篇短序来塞责,这是我很抱歉的。我盼望全书出版后我能利用新出现的传记材料,继续写成我的“崔述年谱”,完成我十四年前介绍崔述的志愿。

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