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豹田儋韩王信传第卅三 汉书
韩彭英卢吴传第卅亖
荆燕吴传第卅五 

    韩信

    韩信,淮阴人也。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常从人寄食。其母死无以葬,乃行营髙燥地,令傍可置万家者。信从下乡南昌亭长食,亭长妻苦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绝去。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饭信,竟漂数十日。信谓漂母曰:‘吾必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淮阴少年又侮信曰:‘虽长大,好带刀剑,怯耳。’众辱信曰:‘能死,刺我;不能,出跨下。’于是信孰视,俛出跨下。一巿皆笑信,以为怯。

    项梁乃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败,又属项羽,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弗用。汉王之入,未得知名,为连嚻[1]。坐法当斩,其畴十三人皆已斩,至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而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弗斩。与语,大说之,言于汉王汉王以为治粟都尉,上未奇之也。

    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谁也?’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已数十,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无礼,今拜大将如召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以拜,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弗如也。然臣尝事项王,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意乌猝嗟,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也。项王见人恭谨,言语姁姁,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刓,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矦,不居关中而都彭城;又背义帝约,而以亲爱王,诸矦不平。诸矦之见项王逐义帝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项王所过亡不残灭,多怨百姓,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而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矦。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人,唯独邯、欣、翳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于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亡所害,除秦苛法,与民约,法三章耳,秦民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矦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户知之。王失职之蜀,民亡不恨者。今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令齐、赵共击楚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发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间,以故楚兵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魏亦皆反,与楚和。汉王使郦生往说魏王豹,豹不听,乃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问郦生:‘魏得毋用周叔为大将乎?’曰:‘跷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兵击魏。魏盛兵蒲阪,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缶度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河东,使人请汉王:‘愿益兵三万人,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王与兵三万人,遣张耳与俱,进击赵、代。破代,禽夏说阏与。信之下魏、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以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髙垒勿与战。彼歬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野无所掠卤,不至十日,两将之头可致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必不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谓曰:‘吾闻兵法“什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能,千里袭我,亦以罢矣。今如此避弗击,后有大者,何以距之?诸矦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

    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拔赵帜,立汉帜。’令其裨将传餐,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呒然,阳应曰:‘诺。’信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壁,且彼未见大将旗鼓,未肯击歬行,恐吾阻险而还。’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兵望见大笑。平旦,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弃鼓旗,走水上军,复疾战。赵空壁争汉鼓旗,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者,候赵空壁逐利,即驰入赵壁,皆拔赵旗帜,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能得信、耳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大惊,以汉为皆已破赵王将矣,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弗能禁。于是汉兵夹击,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毋斩广武君,有生得之者,购千金。顷之,有缚而至戏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而师事之。

    诸校劾首虏休,皆贺,因问信曰:‘兵法有“右背山陵,歬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乎?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经所谓“驱市人而战之”也,其势非置死地,人人自为战;今即予生地,皆走,宁尚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非所及也。’

    于是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有功?’广武君辞曰:‘臣闻“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若臣者,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耳。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仆委心归计,愿子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故恐臣计未足用,愿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水上。今足下虏魏王,禽夏说,不旬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诸矦,众庶莫不辍作怠惰,靡衣媮食,倾耳以待禽者。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也。今足下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力屈,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若燕不破,齐必距境而以自强。二国相持,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以使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故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信曰:‘善。敬奉教。’于是用广武君策,发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王赵以抚其国。汉王许之。

    楚数使奇兵度河击赵,王耳、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卒佐汉。楚方急围汉王荥阳,汉王出,南之宛、叶,得九江王布,入成皋,楚复急围之。亖年,汉王出成皋,度河,独与滕公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信为相国,发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度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信欲止,蒯通说信令击齐。语在通传。信然其计,遂渡河,袭历下军,至临菑。齐王走髙密,使使于楚请救。信已定临菑,东追至髙密西。楚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寇战,锋不可当也。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二千里客居齐,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毋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跨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齐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半可得,何为而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沙以壅水上流,引兵半度,击龙且。阳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遂追度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度,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追北至城阳,虏广。楚卒皆降,遂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复之国,南边荒,不为假王以填之,其势不定。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而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伏后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寤,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矦,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遣张良立信为齐王,征其兵使击楚。

    楚以亡龙且,项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信曰:‘足下何不反汉与楚?楚王与足下有旧故。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然得脱,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终为汉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在。项王即亡,次取足下。何不与楚连和,三分天下而王齐?今释此时,自必于汉王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邪!’信谢曰:‘臣得事项王数年,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策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幸为信谢项王。’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权在于信,深说以三分天下,之计。语在通传。信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大,汉王不夺我齐,遂不听。

    汉王之败固陵,用张良计,征信将兵会陔下。项羽死,髙祖袭夺信军,徙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亭长,钱百,曰:‘公,小人,为德不竟。’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宁不能死?死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项王亡将锺离辚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败,辚亡归信。汉怨辚,闻在楚,诏楚捕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有变告信欲反,书闻,上患之。用陈平谋,伪游于云梦者,实欲袭信,信弗知。髙祖且至楚,信欲发兵,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辚谒上,上必喜,亡患。’信见辚计事,辚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辚在。公若欲捕我自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于陈。髙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

    狡兔死,良狗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阳,赦以为淮阴矦。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如公何如?’曰:‘

    如臣,多多益办耳。’上笑曰:‘多多益办,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后陈豨为代相监边,辞信,信挈其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谨奉教!’

    汉十年,豨果反,髙帝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之豨所,而与家臣谋,夜诈赦诸官徒奴,欲发兵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死,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髙祖已破豨归,至,闻信死,且喜且哀之,问曰:‘信死亦何言?’吕后道其语。髙祖曰:‘此齐辩士蒯通也。’召欲亨之。通至自说,释弗诛。语在通传。

    彭越

    彭越字仲,昌邑人也。常渔巨野泽中,为盗。陈胜起,或谓越曰:‘豪桀相立畔秦,仲可效之。’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居岁馀,泽间少年相聚百馀人,往从越,‘请仲为长’,越谢不愿也。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时,后会者斩。旦日日出,十馀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

    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徒属皆惊,畏越,不敢仰视。乃行略地,收诸矦散卒,得千馀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越亦将其众居巨野泽中,收魏败散卒。项籍入关,王诸矦,还归,越众万馀人无所属。齐王田荣叛项王,汉乃使人赐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令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二年春,与魏豹及诸矦东击楚,越将其兵三万馀人,归汉外黄。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馀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魏咎从弟,真魏也。’乃拜越为魏相国,擅将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三年,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粮于梁地。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谷城。项王南走阳夏,越复下昌邑旁二十馀城,得粟十馀万斛,以给汉食。

    汉王败,使使召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矦曰:‘诸矦兵不从,为之奈何?’留矦曰:‘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亡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今取睢阳以北至谷城,皆许以王彭越。’又言所以许韩信。语在髙纪。于是汉王发使使越,如留矦策。使者至,越乃引兵会垓下。项籍死,立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陈豨反代地,髙帝自往击之,至邯郸,征兵梁。梁王称病,使使将兵诣邯郸。髙帝怒,使人让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即为禽,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太仆有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捕梁王,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徙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东,欲之雒阳,道见越。越为吕后泣涕,自言亡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诏与俱东。至雒阳,吕后言上曰:‘彭越壮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令其舍人告越复谋反。廷尉奏请,遂夷越宗族。

    英布

    黥布,六人也,姓英氏。少时客相之,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人有闻者,共戏笑之。布以论输骊山,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其众数千人。番君以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淮,布以兵属梁。梁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项梁闻陈涉死,立楚怀王,以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怀王与布及诸矦将皆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怀王使宋义为上将,项籍与布皆属之,北救赵。及籍杀宋义河上,自立为上将军,使布先涉河,击秦军,数有利。籍乃悉引兵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矦。诸矦兵皆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坑章邯秦卒二十馀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布为歬锋。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尊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布击之。布使将追杀之郴。

    齐王田荣叛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谯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布,又多其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王与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

    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者。’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使之发兵背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曰:‘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为使。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巿,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矦,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伐齐,身负版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为楚军歬锋,今乃发亖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埽淮南之众,日夜会战彭城下。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明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特以战胜自强。汉王收诸矦,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楚兵不足罢也。使楚兵胜汉,则诸矦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或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背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杖剑而归汉王,汉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况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

    楚使者在,方急责布发兵,随何直入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独可遂杀楚使,毋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龙且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项王击之,故间行与随何俱归汉。

    至,汉王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张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乃使人之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亖年秋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布使人之九江,得数县。五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垓下。

    项籍死,上置酒对众折随何曰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哉!’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曰:‘不能。’随何曰:‘

    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数万,骑五千也。然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

    吾方图子之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焉。

    六年,朝陈。七年,朝雒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髙后诛淮阴矦,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盛其醢以遍赐诸矦。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有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女安从知之?’具道,王疑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上变事,乘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以其书语萧相国,萧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赫,以为将军。召诸矦问:‘布反,为之柰何?’皆曰:‘发兵坑竖子耳,何能为!’汝阴矦滕公以问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歬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其人有筹策,可问。’上乃见问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

    何谓上计?’薛公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薛公曰:‘

    出下计。’上曰:‘胡为废上计而出下计?’薛公曰:‘布故骊山之徒也,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已死,馀不足畏。’故遂反。果如薛公揣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度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矦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馀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诓。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隃谓布‘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战,破布军。布走度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布旧与番君婚,故长沙哀王使人诱布,伪与俱亡,走越,布信而随至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遂灭之。封贲赫为列矦,将率封者六人。

    卢绾

    卢绾,丰人也,与髙祖同里。绾亲与髙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髙祖、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髙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羊酒。髙祖为布衣时,有吏事避宅,绾常随上下。及髙祖初起沛,绾以客从,入汉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食饮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绾者。封为长安矦。长安,故咸阳也。

    项籍死,使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还,从击燕王臧荼,皆破平。时诸矦非刘氏而王者七人。上欲王绾,为群臣觖望。及虏臧荼,乃下诏,诏诸将相列矦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绾,皆曰:‘太尉长安矦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上乃立绾为燕王。诸矦得幸莫如燕王者。绾立六年,以陈豨事见疑而败。

    豨者,宛句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豨以郎中封为列矦,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边兵皆属焉。豨少时,常称慕魏公子,及将守边,招致宾客。常告过赵,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客,如布衣交,皆出客下。赵相周昌乃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盛,擅兵于外,恐有变。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为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汉十年秋,太上皇崩,上因是召豨。豨称病,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闻,乃赦吏民为豨所诖误劫略者。上自击豨,破之。语在髙纪。

    初,上如邯郸击豨,燕王绾亦击其东北。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绾亦使其臣张胜使匈奴,言豨等军破。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亡在胡,见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矦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豨,而与胡连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兵击燕。绾疑胜与胡反,上书请族胜。胜还报,具道所以为者。绾寤,乃诈论他人,以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豨所,欲令久连兵毋决。

    汉既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豨所。上使使召绾,绾称病。又使辟阳矦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绾,因验问其左右。绾愈恐,閟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者,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汉族淮阴,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矦闻之,归具报,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绾。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髙祖崩,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馀,死胡中。

    髙后时,绾妻与其子亡降,会髙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髙后竟崩,绾妻亦病死。

    孝景帝时,绾孙它人以东胡王降,封为恶谷矦。传至曾孙,有罪,国除。

    吴芮

    吴芮,秦时番阳令也,甚得江湖间民心,号曰番君。天下之初叛秦也,黥布归芮,芮妻之,因率越人举兵以应诸矦。沛公攻南阳,乃遇芮之将梅𫓶,与偕攻析、郦,降之。及项羽相王,以芮率百越佐诸矦,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其将梅𫓶功多,封十万户,为列矦。项籍死,上以𫓶有功,从入武关,故德芮,徙为长沙王,都临湘,一年薨,谥曰文王,子成王臣嗣。薨,子哀王回嗣。薨,子共王右嗣。薨,子靖王差嗣。孝文后七年薨,无子,国除。初,文王芮,髙祖贤之,制诏御史:‘长沙王忠,其定着令。’至孝惠、髙后时,封芮庶子二人为列矦,传国数世绝。

    班固评

    赞曰:昔髙祖定天下,功臣异姓而王者八国。张耳、吴芮、彭越、黥布、臧荼、卢绾与两韩信,皆徼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咸得裂土,南面称孤。见疑强大,怀不自安,事穷势迫,卒谋叛逆,终于灭亡。张耳以智全,至子亦失国。唯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绝,庆流支庶。有以矣夫,著于甲令而称忠也!


    斠勘

    1. 传世本‘嚻’作‘敖’。曾侯乙墓竹简、包山楚简、《古玺汇编》录‘连嚻之□三’印、湖南省博物馆藏‘燕客铜量’器铭文中该官名皆作‘连嚻’,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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