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外史》短评数则
作者:林纾 民国
1914年
本作品收录于《晩清文学丛钞

迭更司,古之伤心人也。按其本传,盖出身贫贱,故能于下流社会之人品,刻划无复遗漏,笔舌所及,情罪皆真,爰书既成,声影莫遁。而亦不无伤于刻毒者,以天下既有此等人,则亦不能不揭此等事,示之于世,令人人有所警醒,有所备豫,亦禹鼎铸奸,令人不逢不若之一佐也。

书中述老而夫事,则心蛇蝎而行虎狼,即俗所谓冷血物也。老而无子,积资谁属,初不之计,但解离人之妻,孤人之子,陷人之稚弱,覆人之家产,一不之动。其机心大类火车、轮舶之马力,火车、轮舶二物,非长日看人离别者耶?然其机自运弗已,轧轧之声,万不因人之伤离哭别为稍停;又类东巿决囚之伍佰,无论忠臣、义士,一落其手,但有断头,初不能偶然有感于心者,其人固以司杀为职也。老而夫职不司杀,又非无知之机器,而其作用乃与二者正同,吾方知利令智昏一语,非无见而漫言者也。

冒利之夫,终身未尝虑祸,又未尝虑及果报,正自有说,金钱之进如流水,存而不用,一心泰然。见人皆觉可怜,顾怜人而仍不肯施舍者,正谓吾以苦心虑贫之故,经营而得此资,若因施舍而罄,是自趣于贫,其智讵不更出贫者之下?故怜人之贫,正复自怜其智,殆谓我今破资以赈汝,我一落寞,又谁从而赈我者?我惟不贫,而有防贫之思,故不趣于贫。且汝贫又何与我事?日复一日,善念渐遏,防贫之计亦渐精,以为偶一施舍即足取贫,吾何不智至此?于是刻核施之亲戚,抑勒待其子孙。而子孙眼热金多乃不能用,又思此产属我,汝死,产又焉遁?则又不念彼祖彼父之居积取盈,心皆为己,但觉积金不予,事同困己。迨钟漏一歇,而黄金遂散走如飞尘,惜高卧于棺中者,乃皆无见,为可哀也!

大凡逐利之夫有二种焉:曰刚,曰柔。老而夫者,毗于刚者也;阿塞者,毗于柔者也。虎之吮血,刚也;蛭之吮血,柔也,其实皆谓之冷血物,不可名之为人。

力里威克亦钱虏也,其人颇类老而夫,顾中道改悔,悉其产授之金威格司,令立其后者,何也?其人尚有爱情也。力里威克能爱女优,则不能谓之无情;迨为女优所窘,则翻然悟其初计之不善,故尚有归宿之一日。若老而夫一生未尝爱人,于其妻尚刻剥构陷,则宜乎于其亡弟终落落,而又何有于其侄尼古拉司?盖老而夫者,铁𬬻也,𬬻但屑人之物,己身未尝一落其屑,试思天下人果如𬬻者,人之触之者,宁复有幸?

全书关键,本属教习司圭尔瓦克福,然其事大悖常理,为中国之所无,可以不论。中国今日之教习,正患不能得生徒之欢,又何敢施其威福?中国学生之语教习曰:“汝奴隶,待饲于我。我不特意,汝立行,汝妻子亦立馁。”而教习又多寒士,一见学生,已胆慑不敢出其正之言,讲堂之上,一听之学生,而教习特同木偶,即间有匡正,已哗然散学,必屏逐此教习然后已。吾又惜中国无迭更司别著一书,为学生正其谬戾。

迭更司写尼古拉司母之丑状,其为淫耶?秽耶?蠹而多言耶?愚而饰智耶?乃一无所类。但彼言一发,即纷纠如乱丝,每有所言,均别出花样,不复不㳫,因叹左、马、班、韩能写庄容不能描蠢状,迭更司盖于此四子外,别开生面矣。

赤里伯尔兄弟之好善,亦人世中不复多见之人。吾意迭更司既出贫贱,则老而夫或即其亲属,凌蔑既深,故成此书,以报复其虐待;亦里伯尔兄弟,又必有恩于迭更司者也,此节原序中巳述及之。惟有老而夫之虐,愈形赤里伯尔之仁,二者对举成文,实为报私恩、私怨之笔墨,又欲自泯其迹,平空立一司圭尔为全书宗旨。谓尧克歇埃学堂积习,一皆如是,此书之成,即欲警醒家有子弟者,勿赴尧克歇埃,则此书成为有关社会之书。实则非是,但论其描写俗情,一一都足增人阅历,已大有功于社会矣,何待斥驳司圭尔,于社会始名有功?

天下文人每叙及钱虏,必加痛掊,此亦局量褊狭之处。须知畏庐之眼,见钱虏宁止二十以外,使一一均加痛掊,则畏庐之笔记,不啻一百万言,而其可笑可恨之事,尤不止如迭更司之所论列,顾一言以蔽之曰:愚无知也。闽人之求科名者,必祠魁星;而其求利者,多祠财神。财神之与魁星,仇同水火,必财神去后,而魁星始来,究其但祠魁星者,迨得官发财,则又舍魁星而兼祠财神,及彼子侄怠惰不学,于是财神、魁星始并去其家。然则祠财神者得耶?祠魁星者得耶?吾不得而知之矣。

畏庐家贫,而吾季父静庵先生则贤而恤我。同族中亦无老而夫其人,然与同里闬者,固眀明有老而夫也,曾于《橡湖仙影》序中明斥其人,然尚未足以尽此二豪之罪状。

嗟呼!魑魅出没之地,不在穷山,而在阛阓。人心之险,岂能一一诛锄。不过世有其人,则书中即有其事,犹之画师虚构一人状貌印证诸天下之人,必有一人与象相符者。故语言所能状之处,均人情所或有之处,固不能以迭更司之书,斥为妄语而弃掷之也。畏庐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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