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纪/卷6 中华文库
建武七年
七年春正月丙申,诏天下系囚非殊死者,一切勿治。
是时海内新安,民得休息,皆乐吏职,而劝农桑,风俗和同,人自修饰。上惟王莽伪薄之化,思有以改其弊,于是黜虚华,进淳朴,听言观行,明试以功,名实不相冒,而能否彰矣。又念前世园陵太盛,王侯吏人转相仿竞,乃下诏曰:“世俗不以厚〔葬〕(薄)为鄙陋,富者过奢,贫者殚财,刑法不能禁,礼义不能止,仓卒以来,乃知其咎。布告天下,令知忠臣孝子薄葬送终之义。”
癸亥晦,日有蚀之。诏曰:“阴阳错谬,日月薄蚀。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其赦天下。公卿百寮,各上封事,无有所讳。举贤良方正各一人。”于是冯衍上书陈事:“一曰显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旧功,四曰招俊杰,五曰明好恶,六曰简法令,七曰差禄秩,八曰抚边境。”书奏,上将召见之,后以谗不得入。
袁宏曰:夫谗之为害,天下之患也。暗主则理固然矣。贤君而谗言不绝者,岂不哀哉!夫人君之情,不能不形于外。夫好恶是非之情形于外,则爱憎毁誉之变应于事矣。故因其所好而进之,因其所恶而退之,因其所是而美之,因其所非而疾之。恶而于无嫌之地,而人主不必悟者,谗人之所资也。夫谗人之心,非专在伤物,处之不以忠信,其言多害也。何以知其然?夫欲合主之情,必务求其所欲。所恶者一人,所害者万物,故其毁伤,不亦众乎?若夫声色喜怒之际,虚实利害之间,以微售其言,焉可数哉!是以古之明君,知视听之所属,不能不关于物也;知一己之明,不能不滞于情也。求忠信之人而置之左右,故好恶是非之情未尝宣于外,而爱憎毁誉之言无由而至矣。
〔三〕(二)月癸亥晦,日有蚀之。是时宰相多以功举,官人率由旧恩,天子勤吏治,俗颇苛刻,因是变也。
太中大夫郑兴上疏曰:“臣闻‘国无政,不用善,则取谪于日月之灾,故政不可不慎也。其道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此应变之要也。昔在帝尧,洪水滔天,帝求俾乂,岳曰:‘鲧哉。’帝知鲧不可,然犹屈己之是,从岳之非,重违众也。昔齐桓公避乱于莒,鲍叔从焉。既反国,鲍叔举管仲,桓公从之,遂立九合之功。晋文公奔翟,从者五人,既得晋国,将谋元帅,赵衰以郄縠为阅礼乐,敦《诗》、《书》,使将中军,而五子下之,故能伏强楚于城濮,纳天子于王城。今衮职有阙,朝论辄议功臣,功臣用则鲍、赵之举息矣。愿陛下上师陶唐,下览齐、晋,以成屈己从众之德,以济群臣举善之美。臣闻上竭聪明,则下惧其罪。故日者,君象也;月者,臣象也。君威亢急,则臣道迫促。愿陛下留神宽恕,以崇柔克之德。”不从。
兴字少赣,河南开封人。尝从刘歆学讲议,歆美其才,学者皆师之。兴既之凉州,坐事免。会赤眉作乱,东道不通,兴乃归隗嚣。嚣贰于汉,兴每匡谏,言辞恳至。嚣虽内不能悦,而外相崇礼。兴求归葬父母,嚣不听,而徙舍益禄。兴见嚣曰:“昔尝同僚,故归骸骨,非敢为用也,求为先人遗类耳。幸蒙覆载,得自保全,今乞骸骨,而徙舍益禄。兴闻事亲之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奉以周旋,不敢失坠。今为父母乞身,得益禄而止,是以父母为请也,无礼甚矣。将军焉用之!”嚣曰:“幸甚。”乃为办装,使与妻子俱。
上闻兴归,征为太中大夫。光禄勋杜林上书荐兴曰:“执义坚固,敦于《诗》、《书》,好古博物,见疑不惑,宜侍帷幄,以益万分。”于是敬异焉。每朝有大议,辄访问兴。上尝以郊祀事问曰:“欲以谶决之,何如?”兴对曰:“臣不为谶。”上怒曰:“卿不言谶,非之邪?”兴曰:“臣于书有所未学,而无敢非。”上乃解曰:“言不当若是邪!”兴数言事,文辞温雅,然以不合旨,又不善谶,故不得亲用。
有子曰众,以才学知名。其后皇太子及山阳王因虎贲将梁松束帛聘众,众谓松曰:“太子储君,无外交之义。汉有旧制,蕃王不得私通宾客。”遂辞不受。松曰:“长者意不可逆也。”众曰:“犯禁得罪,不如守正而死。”太子及王闻之,嘉而不强。及梁氏败,宾客多坐之,众不染于辞。
夏五月,前将军李通为大司空。
秋,隗嚣遣步骑三万侵三辅,耿弇遣数百骑与战,为嚣所破。嚣将分兵取栒邑。冯异闻之,驰据其城。诸将皆曰:“虏兵乘胜,不可争锋。”异曰:“若虏得栒邑,则三辅动矣。攻者不足,守者有馀。今先据栒邑,以逸待劳,非所谓争锋也。”遂驰入栒邑,闭城,偃旗鼓。嚣将不知,直来攻城。异击鼓建旗,成列而出。嚣军乱遁,异大破之,追奔数十里,于是北地诸豪帅相率而降。诸将多有言功者,异独默然。上玺书劳异曰:“栒邑孤危,亡在旦夕,诸将狐疑,莫有先发。将军独决奇算,摧敌殄寇,功如丘山,犹若不足。虽孟反后入,无以过也。今遣太中大夫赍医药殡殓之具,以赐吏士。其死伤者,大司马已下亲吊问之,以崇谦让。”于是三军之士莫不感悦。
袁宏曰:谦尊而光,于是信矣。冯异能让,三军赖之。善乎王之言谦也!杨朱有言:“行贤而去自贤之心,无所往而不美。”因斯以谈,圣莫盛于唐、虞,贤莫高于颜回。《虞书》数德,以克让为首;仲尼称颜回之仁,以不伐为先。郄至矜善,兵在其颈;处父上人,终丧其族。然则克让不伐者,圣贤之上美;矜善上人者,小人之恶行也。《司马法》曰:“苟不伐则无求,无求则不争,不争则不相掩。”由此言之,民之所以和,下之所以顺,功之所以成,名之所以立者,皆好乎能让而不自贤矣。
夫人君者,必量材任以授官,参善恶以毁誉,课功过以赏罚者也。士苟自贤,必贵其身,虽官当才,斯贱之矣。苟矜其功,必蒙其过,虽赏当事,斯薄之矣。苟伐其善,必忘其恶,虽誉当名,斯少之矣。于是怨责之情必存于心,希望之气必形于色,此矜伐之士、自贤之人所以为薄,而先王甚恶之者也。
君子则不然。劳而不伐,施而不德;致恭以存其德,下人以隐其功;处不避污,官不辞卑;惟惧不任,唯患不能。故力有馀而智不屈,身远咎悔而行成名立也。且天道害盈而鬼神福谦。凡有血气,必有争心。功之高者,自伐之责起焉。故宋公三命,考父伛偻;晋帅有功,士燮后归;孟侧殿军,策马而入;三卿谋寇,冉有不对。其所以降身匿迹,如此之甚也何?诚知民恶其上,众不可盖也。
夫逆旅之妾,恶者自以为恶,主忘其恶而贵焉;美者自以为美,主忘其美而贱焉。夫色之美恶定于妾之面,美恶之情变于主之心,况君子之人有善不敢识,有过不敢忘者乎!其为美亦以弘矣。故杨子之言足师,逆旅之妾足诫也。
八年
八年春正月,来歙自阳城将二千人斩山开道,径至略阳,袭嚣将金梁等,杀之,因保其城。上闻之,喜甚。左右怪上数破大敌,今得小城,何足以喜?上以“略阳嚣之所阻,腹心已坏,则制其支体”。先是吴汉诸将在长安者兵虽盛,以梁屯守,不得上陇。及梁死,歙据略阳,乃争驰赴之。上以为“嚣失所恃矣,亡其要城,势必悉以精锐来攻。旷日久围而城不拔,士卒顿弊,乃可乘危而进”。皆追汉等还。嚣果自将数万人攻略阳,激水灌城,昼夜攻歙。歙率励吏士,同心固守,数月不拔,嚣众疲弊。
夏闰四月,上西征至漆。议者以为车驾不宜入险,且遣诸将观虚实。议未定,会马援夜至,劝上曰:“嚣众瓦解,兵进必破。”以米为山谷,于上前指众军所入处。上笑曰:“虏在吾目中矣。”车驾遂进。
窦融与五郡太守将步骑数万、辎重五千两,与上会第一。上置酒引见融等,待以殊礼。嚣众大溃,城邑皆降。嚣将妻子保西州,吴汉、岑彭引兵追守之。嚣将王元入蜀。上嘉融功,以四县封融为安丰侯,融弟友为显亲侯。于是以次封竺曾为助义侯,梁统为归义侯,史苞为褒义侯,厍均为辅义侯,辛彤为扶义侯,既而皆遣还西。融兄弟并受爵位,久专方面,惧不自安,数上书求代,上不许。
蜀人闻隗嚣败,百姓震动。成都郭外有秦时旧仓,王莽以来常空。公孙述乃诈使人言︰“下仓出谷,积如山陵。”百姓空市鄽往观之。述乃会百官问曰:“下仓竟出谷乎?”对曰:“无有。”述曰:“言隗王败,亦复如此矣。”欲以此安众心者也。
蜀人荆邯说述曰:“兵者,帝王之大器,古今所不能废也。昔秦失其政,豪杰并起,汉祖无前人之遗迹,立锥之地,起于行阵之间,身自奋击,与项羽战,大小百馀,军破身困者数矣,然犹不止。故军败复合,创愈复往。何则?前死成功愈于就灭亡也。隗嚣遭遇运会,割有雍州,兵强士附,威加山东。时汉更始复失天下,众心引领,四方瓦解。嚣不及此时以争天命,而退欲为西伯之事,尊师章句,宾友处士,偃武息兵,卑辞事汉,喟然自以为文王复生也。今汉帝释西顾之忧,专精东伐,四分天下而有其三,则西州豪俊咸居心于山东,间使相闻。至于五分而有其四,则举兵伐之,遂以屠溃,是则然矣。若天水已平,汉九分天下而有其八。陛下以梁州之地,内奉万乘,外给三军,百姓愁困,不堪上命,将有王氏自溃之变。臣之愚计,以为宜与汉和亲。不者,当及天下之望未绝,豪杰尚可驱动,急以时悉发国内精兵,令田戎据江陵,临江南之会,筑壁坚守,传檄吴、楚,则长沙以南必随风而靡。令延岑出汉中,定三辅,天水、陇西拱手自得。如此,海内震摇,冀有大利也。”述欲从其言,蜀人及述兄弟以为不可,述遂止。延岑等数请兵,愿立功,终疑而不听,由是皆怨,唯公孙氏任政。
述性酷急,数诛杀,察于小事,如治清水而已。少为郎,习汉家制度,出入法驾,鸾旗旄骑,置陈陛戟,辇出房闼。又立其两子为王,食犍为、广汉各数县。或谏曰:“成败未可知,戎士暴露,而王爱子,示无大志。”述不胜情,卒皆王之。
颍川盗贼起,京都骚动。
秋八月,上还洛阳。谓执金吾寇恂曰:“卿着威信于颍川,独卿能平之。从九卿复为二千石,以忧国可也。”恂对曰:“颍川闻陛下西征,以为陇、蜀未定,故狂狡乘间,相诖误耳。如陛下升舆南面,臣愿执锐在前,贼必惶恐归死。”即日车驾南辕至颍川,盗贼悉降。百姓遮道曰:“愿从陛下复借寇君一年。”上乃留恂颍川,抚吏民,受馀降。
冬十一月,公孙述将救嚣,乘高卒至。汉兵未及阵,嚣得逃出,入冀。汉军食尽,吴汉、岑彭烧辎重,归长安。天水诸县复反为嚣。
十二月,高句丽王遣使奉贡。
东郡、济阴盗贼起,大司空李通、横野将军王常率舟师击之。上以耿纯威信着于卫地,即拜纯为太中大夫,与兵会于东郡。东郡闻纯入界,盗贼九千馀人降,兵不战而还。玺书复以纯为东郡太守。
九年
九年春正月,征虏将军祭遵薨。遵忠荩廉洁,毁己财为国,赏赐皆以赈吏士,身寝布被,妻子恶衣食,上以是重焉。虽在军旅,其所进礼,皆儒术之士,宴会游处,必雅歌投壶。遵丧至河南,诏遣百官诣丧所,上乃素服临之,望城举音,哀动左右。既还,复幸城门,过其车骑,涕泣不能已。诏河南尹护丧事,大司农给其费。丧礼成,复临,祠以太牢,如孝宣帝临霍光故事。赠以将军侯印绶,谥曰威侯,赐朱轮容车,介士〔道〕(遵)引。既葬,车驾复亲临坟墓,问其室家。上叹曰:“安得忧国奉公之臣如祭征虏者乎?”卫尉铫期进曰:“陛下念祭遵不已,群臣皆内怀惭惧。”遵之见思若此。
是春,隗嚣病死。嚣将皆降,唯高峻不下。峻尝降汉,已复归嚣,故惧诛不降,立嚣小子纯。
初,王莽末,天水童谣曰:“出吴门,望缇云。见一蹇人,言欲上天。令可上,地安得民?”嚣少病蹇,吴门者,即冀郭门也。
来歙说上曰:“隗嚣虽死,西州未平。公孙述以陇西、天水为蕃蔽,故得延其躯命。如二郡既平,则述计穷矣。昔赵以贾人为将,高祖悬以重赏。今陇右新破,百姓饥馑,可以利动时也。宜益资军实,以诱未附。今诚知国用不足,民劳于内,然天下未定,不得休息。”上从之。于是粮谷器物不绝于道。
冬,来歙、冯异入天水,破述将王匡、田弇,诸县悉降。
自王莽末,西羌寇陇西、金城,入塞内。隗嚣不能讨,因抚集以为强。歙奏言非马援莫能定,乃以援为陇西太守。援至,击先零,大破之,降者万馀人。援上疏曰:“〔允〕(亢)吾以西,数十里一城,城皆完坚。旧制置塞,因山阻海,其蹊径辄有候尉,故虏不得妄动。即弃允吾以西,北为殖养虏根,内自迫促,宜及兵威,疾往除之。金城诸县,皆田地肥美,溉灌流通,自有本民,易还充实,诚不宜有所断弃。若二郡平定,流民还本业,不复为国家忧。”于是诏窦融悉还金城客民三千馀户。援为置长吏,缮治城郭,起坞候,劝耕田,郡〔中〕(未)乐业,羌虏悉降。
援以郡新复,务开宽信,举大体而已。宾客故人满门下。诸曹时白事,辄曰: “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烦。若大姓侵小民,黠羌不从令,此乃太守事耳。”旁县尝有报怨者,吏民惊言羌反,百姓奔城郭。狄道长请闭城门,发兵。援时方与宾客饮,大笑曰:“羌虏何敢复犯我。晓狄道长令归寺,良怖急者,各床下伏。”后稍定,郡中乃服。
三月,封楚王子般为菑丘侯。顷之,徙封抒秋侯。上幸沛,诏问郡中诸侯有事行者。太守言般至行为诸侯师,天子嘉之,恩礼甚厚。
吴汉、王霸诸将征刘芳于高柳。匈奴救芳,汉兵不利,引军还。玺书以霸为上谷太守。
十年
十年夏,征西大将军冯异攻洛门,未下,薨,谥曰节侯。
异谦退不伐,每军行止舍,诸将争功,异尝屏处大树下,军中号为“大树将军”。上尝分诸营吏士,问曰:“属谁营邪?”皆曰:“愿属大树将军。”上以此重之。非合战受敌,异尝处众营后,与诸将相逢,引车避之。士卒不得争功,进止皆有旗帜,号为严整。子彰嗣。上追思异功,封小子䜣为祈乡侯。
秋八月己卯,幸长安,祠高祖庙。
上将讨高峻,寇恂谏曰:“车驾止长安,陇西足以震惧。且去关东不远,此从容一处而制四方。今士马劳倦,远履险阻,非万乘之固也。前年颍川之役,可以为戒。”上不从,进及汧。
高峻不降。上谓恂曰:“公前止吾,今为吾行矣。”恂至第一,峻遣军师皇甫文诣恂,辞礼不屈。恂怒,将斩之。诸将曰:“高峻兵精,今欲降之,而斩其使,不可。”恂遂斩之,遣其副归。峻即日开城与隗纯等降。诸将皆贺,因曰:“敢问杀其军师,何以反降?”恂曰:“皇甫文,峻之腹心,所取也。今来观望,其意不屈,是不欲降。杀之,峻亡其半,以是动心,故知其必降。”诸将皆曰:“非所及也。”峻与诸隗徙关东。顷之,隗纯将数十骑亡入匈奴,追斩之。
吴汉、王霸击刘芳,芳将胡骑会平城下,连战,大破之。是时芳与匈奴连兵,乌丸数为寇盗,缘边愁苦。霸乃筑坞候,起亭鄣,自代郡至平城三百馀里。霸数上书言边事,宜与匈奴和亲。又言委输可从温水,以省陆转之劳。后皆施行。霸爱士卒,死者解衣以敛之,伤者辍食以哺之。在上谷二十馀年,与匈奴数十百战,士卒皆争为效力。
是岁,执金吾寇恂、卫尉铫期薨。
恂居九卿位,飨大国租,皆以施朋友,赈给故人。常曰:“吾所以自至于此者,士大夫之力也,可不共乎!”恂学行并修,名重朝廷,议者称其有宰相器。会恂早薨,莫不痛惜。谥曰威侯。恂兄弟及兄子、姊子以军功侯者八人。恂数言闵业之忠,上以为关内侯,官至辽西太守。
袁宏曰:夫世之所患,患时之无才也;虽有其才,患主之不知也;主既知之,患任之不尽也。彼三患者,古今之同,而御世之所难也。观寇恂之才,足居内外之任,虽暂抚河内,再绥颍川,未足展其所能也。及在汝南,延儒生,受《左氏》,何其闲也!晚节从容,不得预于治体。夫以世祖之明,如寇生之智能,犹不得自尽于时,况庸主乎!
期为将,尝先登陷阵,手自斩获。军每不利,赖期得振者甚数。为人重信义,虽破邑降城,未尝虏掠。在朝见不善,必犯主之颜。上尝与期门近出,期顿首车前曰:“臣闻古今之戒,变生不意,臣诚不愿陛下微行数出。”天子为之回舆。期疾病,其母问嗣者。期曰:“受国重恩,常怀惭负。若死有知,何以报国,何议嗣乎?”上亲自临禭,谥曰忠侯。
十一年
十一年春三月己酉,上幸南阳,过章陵,祠园庙。
初,公孙述遣大司徒任满、翼江王田戎将数万人据荆门,浮桥横江,以绝水道,营垒跨山,以塞陆路。上遣吴汉、岑彭、臧宫将六万兵击荆门。诏岑彭曰:“大司马习用骑兵,不晓水战,荆门之事,一由征南而已。”
闰月,吴汉、岑彭率师攻之。时大东风,吹船逆流,直冲浮桥,因放火烧之。风怒火盛,短兵接战,蜀兵惊怖。大军遂顺风并进,所击无前。〔斩〕任满,溺死者数千人。田戎退保江州。岑彭遂长驱入江关,令兵无得卤掠,所过不受牛酒,见耆老陈汉恩德。百姓无不欣悦,开门请降。吴汉、臧宫自后而进。
六月,来歙、盖延入武都,攻述将王元,破之,乘胜遂进。蜀人震恐,遣刺客刺歙。刀未出,歙召盖延。延至见歙,涕泣不能仰视。歙叱延曰:“虎牙何以敢尔!今使者中刺客,无以报国,故呼巨卿,欲相属以军事,而反效儿女子啼泣乎!刀虽在身,不能勒兵斩卿邪!”延拭泪,具受所敕。辞毕,抽刀而卒。
上闻之,悼痛无已,赠中郎将印绶,谥曰节侯。丧还洛阳,车驾临吊送葬,哀恸㱆欷,所褒显赏赐甚厚。长子褒嗣。上嘉歙忠节,封歙弟由为宜西侯。歙为人信厚,言行不相违。虽衔命数年,出以喻嚣,然往来之言,皆可复也。
上之临丧,赵王良与张邯相逢城门中。道迫狭,敕邯旋,车倾。良怒,召门候岑遵困辱之。司隶校尉鲍永奏良大不敬。良尊重莫贰,上虽不从,而群臣严惮焉。永辟平陵人鲍恢为都官从事。恢亦抗直,不避强御。诏曰:“贵戚且敛手,以避二鲍。”其见重如此。
永字君长,上党屯留人。父宣,守正不亏,为王莽所诛。莽欲灭其子孙,上党都尉路平承旨,欲害永。太守苟谏嘉宣忠节,置永府中,护全之。永数为谏陈安汉室、禽奸臣之策。谏戒永曰:“机事不密则害生,祸倚人门。”会谏丧,路平复收永弟升。会新太守赵兴至,叹曰:“我受汉茅土,不能致身立节,鲍宣之死,岂可害其子邪!”敕县出升,复召永为功曹。时有称侍中止传舍者,兴欲出谒,永以为非真,不宜。兴遂驾往,永当州门,拔佩刀截鞅,兴为还车。数日,诏书下捕之,果矫称使者,由是知名。
自鲁郡太守为司隶,行县至霸陵,过更始冢,引车将下,从事谏止之。永曰:“北面事人,〔何〕忍不过其墓!虽以获罪司隶不避也。”遂下车,尽哀。至右扶风,上苟谏冢。上曰:“奉使如此,可乎?”太中大夫张湛对曰:“仁者,百行之宗;忠者,礼义之主。仁不遗旧,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上悦。
初,云阳人宣秉字巨卿,为御史中丞,迁司隶校尉。务举大体,阔略微细,其政严而不苛,百僚亦敬惮之。上幸其府,见秉布被瓦器,食则鱼飡,叹曰:“虽楚之二龚,不能过也。”即赐帏帐器物,拜为司徒司直。俸禄皆以分九族,家无担石之储。
东海王良字仲子,亦为司徒司直,行大司徒事。居贫守约,妻子不之官。司徒掾鲍恢尝以事至兰陵,过良家,见一妇人负柴而入,不知是良妻也。恢谓曰:“我司徒掾也,将归京师,夫人得无有书乎?”妇人曰:“苦掾,无书。”既而问焉,乃良之妻也。恢叹息而去。故良之清贫闻于天下。良谢病归。天子备礼征,不得已载病至京师。道过友人。友人阖门不内,曰: “不有忠言奇谟以取大位,是无其德也,曷为往来屑屑不惮烦邪?”谢而不见。良遂称病笃而归,终身不起。
冬,岑彭以江州城固而粮多,留冯俊守之。彭引军从涪江击平曲。述遣汝宁王延岑、大司空公孙恢、将军王元距广汉,大司徒侯丹距黄石。彭令臧宫击岑等,自溯都江击侯丹,破之。时岑等盛兵沆水,〔宫〕(官)兵财千馀人,降附者四五万口,军食不足。蜀民各坚壁观形势。宫欲还,恐为虏所制。会谒者将数百兵诣岑彭,宫乃矫制取谒者兵,踈行阵而多旗鼓。蜀人闻汉兵卒至,登山望之,旌旗满谷,呼声动山,莫不震惧。宫因其惧,纵兵大破之,斩公孙恢,死者万馀人,王元降。即遂乘胜而前,所至皆降。岑彭既破侯丹,晨夜兼行二千馀里,径赴武阳,别遣精骑驰广都,去成都数十里,所至皆奔散。述大惊,以杖击地曰:“是何神也!”
彭所营地名彭亡,彭恶之,欲徙,会日暮。其夜,蜀遣刺客刺彭,彭死。彭首破荆门,长驱武阳,将兵齐整,为巴、蜀所称,百姓思之,为立庙武阳。谥曰壮侯。上思彭功,封其庶子淮为穀阳侯。
上为书喻公孙述,示以成败。述得书叹息,以示光禄勋张隆。隆劝述降,述曰:“废兴命也。岂有降天子哉!”左右莫敢言。
岑彭之死,吴汉将精兵二万自夷陵出犍为。
十二年
十二年春,吴汉到南安,击述弟永于鱼涪津,破之,遂降武阳。
初,汉入犍为界,诸县多城守。诏令汉直到广都,据其心腹,诸城自下。汉意难之。既进兵广都,诸城皆降。又诏汉曰:“广都去成都五十里,述若来攻,待其困弊而攻之,勿与争锋。述若不来,转营逼之,彼必坚壁。”汉以连战辄胜,便进兵,去成都十里。汉自将步骑二万馀人水北作营,遣副将刘尚将万馀人于南为营,相去二十馀里。上闻之,大惊,让汉曰:“如述出兵连缀副营,副营破,即公营亦破矣,恐公不能还自天上也。幸尚无他者,急还广都。”
三月癸酉,诏曰:“巴、蜀民为人所掠者,免为庶人。”
夏六月,黄龙见于河东。
秋七月,冯骏破江州,杀田戎。
九月,述遣司徒谢丰、执金吾袁吉将十馀万人攻吴汉,分兵守刘尚。汉力战不利,汉谓诸将曰:“吾与诸军逾越险阻,转战千里。今深入敌地,在其城下,胜则成功,败则无馀,成败在一举矣。前夹江为营,战数不利。今欲徙水北营合于水南,同心一力,人自为战,何有不克哉!”飨士秣马,潜军夜合水南营。述不知,乃分兵距水北营,自将攻水南营。汉迎击,大破之,斩谢丰、袁吉。会臧宫至,兵马甚盛,遂进军城下。述自将数万人出战,吴汉纵锐士奔之,刺述,洞胸。舆至营,以兵属延岑,其夜述死。明旦,岑举城降。吴汉悉灭公孙氏,并诛延岑。汉燔烧百姓,纵兵大掠。上闻之,诏让吴汉、刘尚曰:“城中老母婴儿,口以万数,兵火大纵,可为酸痛,甚违古人吊民之义!公等戴天履地,何忍行此邪?”
初,汉军粮尽,具舟将退,谓蜀郡太守张堪曰:“祸将至矣。军有七日粮而转运不至,必为虏擒,不如退也。”堪乃止汉,使毁军以挑述,述果出战,遂以破述。成都既平,堪先入其城,府藏珍宝,皆有簿券,秋毫无所取,慰抚吏民,蜀人喜悦。后迁渔阳太守。匈奴尝以万骑入渔阳,堪以数千骑击破之,威震北边,渔阳大治。
堪字君游,南阳宛人。明帝时问蜀郡计掾樊显曰:“前后太守谁最贤?”显曰:“渔阳太守张堪仁足以惠下,威足以擒奸。前公孙述破时,珍宝山积,卷握之物,足富十世,而堪独乘折辕车,布被囊而已。”上闻显言,叹息良久。方征堪,会病卒,天子悼惜之。
大司空李通以疾罢。通以布衣唱谋,有佐命之功,又尚宁平公主,甚见亲重。通性谦恭,常欲避权势,自为宰相,谢病不视事,连年乞骸骨,上辄优喻之,以三公归第养疾。通后固请罢相、以特进侯奉朝请,常与高密、胶东侯参议大事。车驾每幸南阳,遣使使祠通父守冢。
窦融与五郡太守还京师,官属宾客转毂千馀两。融至,上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侯印绶,上遣使还侯印绶。引见,就诸侯位,赏赐恩宠倾京师。以梁统为太中大夫。数月,拜窦融为冀州牧,俄拜大司空。融以非国家旧臣,而爵位与吴公并,每朝会进见,辞礼甚恭,上愈亲厚之。融久不自安,数辞让爵位,因侍中金迁口达至诚。又上疏曰:“臣融年五十三。有子年十五,质性顽钝。臣朝夕教以经艺,不得令见天文、谶记。诚欲令肃恭畏事,恂恂修道,不愿其才能,何况乃当传以连城王侯故国哉?”每请间求见,上辄不许。融尝罢朝,逡巡席后。上知融欲让,使左右扶出之。他日将会,先诏融曰:“曩者知公欲让,今相见,宜论他事,勿复言。”其殷勤若此。
梁统在朝,数言便宜。上书陈法令轻重,宜遵旧典,曰:“臣闻人君之道,仁义为主,仁者爱人,义者治理。爱人故为之除残,治理则为之去乱。是以五帝有流殛之诛,三王有大辟之刑。所以经世教民,除残去乱也。故孔子曰: ‘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高帝受命,奄有天下,制法定律,传之后世,不易之科也。文帝宽柔,省去肉刑,他皆率由旧章,几致刑措。武帝因资财富,多出兵命将,征伐远方,军没民疲,豪杰犯禁,故增其二科,惩不尽节。宣帝聪明,亲览万机,臣下奉宪,不失绳墨。元帝法令,少所改更,而天下称治。至于成帝继体,哀、平即位日浅,丞相嘉等猥以数年之间,亏除先帝旧律百有馀事,咸不厌人心,尤妨政事。伏见陛下权时拨乱,博施济民,功逾文、武,德侔高皇,而反循季世末节,袭秉衰微之轨,非所以还初反本,据元更始也。愿陛下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定不易之典,垂无穷之制,天下幸甚。”
事下公卿,光禄勋杜林谏曰:“夫人情挫辱,则节义之心损;刑网繁密,则苟免之行生。圣帝明王知其如此,故深识远虑,动居其厚。故汤去三面之网,《易》著三驱之义,所以德刑参用,而示民有耻。汉德宽厚,民无二心,军士左袒,乐为刘氏,多恩之所致也。至其后世,不能以德,而勤于法。故有吹毛求疵,诋欺无限,桃李之馈,集以成事。于是家无全行,国无廉夫,上下相循,法不能止,而仁义之风替矣。陛下览得失之要,深知其原,故破觚为圆,建斲为朴,法简易遵,网疏易从,海内颂政,不胜其喜。宜如旧制。”上从林议。
统徙封陵乡侯,出为九江太守,治甚有迹,吏民畏爱之。统有子九人,而松最知名。次竦,弱冠能教授,善属文。
袁宏曰:自古在昔,有治之始,圣人顺人心以济乱,因去乱以立法。故济乱所以为安,而兆众仰其德;立法所以成治,而民氓悦其理。是以有法有理,以通乎乐治之心,而顺人物之情者。岂法逆人心而可使众兆仰德,治与法违而可使民氓悦服哉?由是言之,资大顺以临民,上古之道也;通分理以统物,不易之数也。
降逮中世,政繁民弊。牧之者忘简易之可以致治,御之者忽逆顺之所以为理。遂隳先王之大务,营一时之私议。于是乎变诈攻夺之事兴,而巧伪奸吏之俗长矣。陵迟至于战国,商鞅设连坐之令以治秦,韩非论捐灰之禁以教国,而修之者不足以济一时,持之者不能以经易世。何则?彼诚任一切之权利,而不通分理之至数也。
故论法治之大体,必以圣人为准格;圣人之所务,必以大道通其法。考之上世则如彼,论之末世则如此。然则非理分而可以成治者,未之闻也。若乃变诈攻夺之事兴,而饰智谋权册以胜之;巧伪奸利之俗长,而设禁网陷阱以饵之;患时世之莫从,悬财赏行罚以驱之;毒为下之讦逆,厚威网杀伐以服之。斯所谓势〔利〕(力)苟合之末事,焉可论之以治哉!先王则不然。匡其变夺则去其所争,救其巧伪则塞其淫情。人心安乐,乃济其难以悦之,又何不从之有焉?人情恶侵,则正其分以齐之,又何讦逆之有焉?推此以治,则虽愚悖凶戾者,其于身也,犹知法治,所以使之得所而安其性者也。故或犯治逆顺,乱伦反性者,皆众之所疾而法之所以加,是警一人而千万人悦,则法理之分得也。夫然,则上下安和,天下悦服,又何论于法,逆于理,理与法违哉?